王家旧宅,因是仓促而来,残梁败迹,青苔深埋,入目深冷,处处都能看到那往时五年岁月在这处人去楼空的宅院中留下的痕迹。而这样一处长久空置的宅子,便连阁楼边的那棵老柳,也是平添了多少落叶残枝……即将嫁往长安的六公主却偏偏执意要在离开洛阳前回到这样一处所在。
过窗之风,拂起裙衣涟漪。
“姑娘,听说你找老奴!”生性谨慎的刘毐在甫踏进这高处女子闺阁时眉目恭谦,打量着倚窗而立的女子片刻,才提脚上前道。
凭窗而立,六公主就此闻声转头,眉眼间冷寂,但水眸微动,便现出当中星河灿烂之色,依稀不改当初少小模样,举手投足间却已见风韵渐成,饶刘毐一介阉人,四目蓦地不其然相对,也轻易不能移开目光。
然,自古红颜多薄命……他心下不免一阵惋惜,这样的一个女子,奈何情深怕缘浅,是注定要因那个功高震主,威慑储位的秦王所累。
“刘公公,皇家嫁娶,礼节上也应不异于寻常人家,三媒六娉也总该齐全……”窗前,虚无的如烟柳般无依的女子这一刻神情清醒,淡淡就此说出。
内侍不料她说的会是此事,心中松动,脸上已是堆上笑意:“这是自然,老奴已然准备妥当,姑娘若觉有任何不妥,不妨直说……”
“公公办事稳妥,六儿自然放心,只是我既为郑的公主,虽然郑已亡,但我这聘礼却不能与寻常女子一般无异,李唐的皇帝陛下若能答应了我的请求,六儿才会甘愿进宫……”王世充的女儿这刻微微侧身,抬眸,也是认真打量着眼前唐宫内侍的脸色。
刘毐不由得微愣,心中顷刻无数念头转过,陪笑道:“六公主不妨先说说要的是怎样的聘礼,若是可能,老奴必定冒死为姑娘寻来?”
六公主弯唇一笑,三分清冷笑意:“并不要公公远道去寻,只是我既然嫁入李唐,李唐陛下亲口允诺不会动我王家的人!”她认真道:“单雄信与我虽非血亲,却是护住了我王氏多年的安然,还请李唐陛下能宽怀一命!”
内侍不防如此,低头斟酌道:“单雄信若能伏首认罪,或可赦免,但如今他既已放出话来,宁肯绝食而死,也不食我大唐一粒粟米!这样的人若是赦免了,大唐国威何存!是以秦王殿下明知将才不易也要杀一儆百!”
六公主眉心就此一颤,竟顷刻露出一丝恍惚来:“便是我的嫁事,秦王也要沾上洛阳城的血?”
“单雄信若能降唐,这杀头之罪自可免了!”刘毐只得佯笑哄这洛阳女子:“只是他冥顽不灵,与人无尤!”
六公主的唇痕咬的益发深裂,忽俄莲步轻移上前,对着刘毐就是一揖到底:“单将军他多年来守卫洛阳尽心竭力,如今洛阳出降,累他被擒,岂能弃他不顾!还烦请公公为我安排!”单将军若安然,三日后,我心甘情愿随公公入长安!否则六儿暴死,李唐陛下那,公公也难以自圆其说!”
内侍不禁愕住,一眼看清这往时少女眸子中那般的气息沉沉,更无端想起洛阳那高耸的城头,饶是从来城府极深,也是浑身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青青杨柳枝,荫荫柳絮飞。
洛水边的柳枝原在兵荒马乱中被剥食的一干二净,透出黄白的躯干突兀的立在往时繁盛的运河水道边,零星枝头依稀冒出几点罕见的绿意。
……却,还是有何处来的白色的柳絮像雪一样漫天飞舞着,落在这劫难后的古城之上,落在那依然如往日般凌凌的洛水之上,更落在离人的心头,平添离愁。
行人的脸上,烟火之味尚未散去,却不再相顾惶惶,始开始点头问津。
萧索已久的洛阳大街上,终又开启几家零星店铺,旧时东楼外,一个货郎挑着上好的胭脂水粉,远远见到一女子长时伫立,已扬着笑脸上前兜生意。
“姑娘,小人今日刚开张,还望姑娘给个好彩头?” 乱世重整之初,洛阳大街上虽不乏行人,却还绝少有女孩家出家门,他是很不容易才逮到一个买主。
但那样一个单薄的便似随时要被风吹进洛水中的女子,背后忽然闯出一些人,立时便拦成一堵人墙隔挡在她面前,货郎见这阵仗,本能的知道不善,原是被长年战乱吓破了胆的,丢了担子就逃。
“小哥等等……”他身后的那个洛水边的女子却喊住他:“既是新日开张,岂可坏了彩头!”
“姑娘……”她身边的太监急阻道。
“无妨的”,女子强颜一笑,走前几步,那边,货郎也已回转,面目间仍有惶恐,等了片刻,小声道:“等这日子再太平些,姑娘便可连着这样的家丁都不用带着,免得无端吓了旁人……”
帷帽下,六公主眼中一酸,缓缓点头,道:“小哥说的是!”
就此抬头,环顾着旧时之地,如今的洛阳古城,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得以保存先前风貌,免却战火洗劫。听说他初进城,便将唐军的一半粮草接济了洛阳百姓,如今看到短短几日,这市面上已有人开铺,显然这消息倒是真的。
而一入唐宫深似海,不能得知往后的漫长岁月,能否再见那个少时的青梅竹马?……及至满腹洛水般绵长的愧疚,在离别之际,要对那个曾经誉满洛阳的风郎说一声,却连说声歉疚的话都已不再可能!
一切,从前旧地,终因为那个人的归转,再问回头的可能!
那一辆为她备下的鸾车,她俯身走入,留下旧年东楼前那个满脸错愕的货郎愣愣望了望已然空去的担子和手上此刻沉甸甸的一堆银子。……车帘垂下,隔断最后一末光亮,狭窄的车斗内,六公主怀抱着一大抱的胭脂水粉,搂的至紧,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搂住些什么。
马蹄震动,已向城外的唐军大营疾驰而去。
眼前愈暗,却是马车出了城门,待驶上一个城外土坡时,车轱辘猛然颠簸,女子一怀的胭脂滚落无疑,滑落到车厢外,零散了一地:“停车……”六公主骤然喊道。
驾车的太监急拉缰绳,车未停稳,车上的六公主不待人扶,已独自从马车上跳将了下来,“姑娘,小心……”太监急道。
“长安皇宫里上用的胭脂多的是,姑娘何必为了这些蠢物小心伤了身子!”
洛阳的六公主俯身,小心将地上沾着洛阳泥色的胭脂盒一一拾起,忽低的几不可闻:“长安的胭脂再好,又怎及得洛阳的胭脂……”略出神,一身粉衣在阳光下闪烁,衣上的红玉璎珞宛若红烛滴泪般洒在洛阳的这片土地上。
起身,望住身边的山峦围绕,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座青林掩映的洛阳城。
当初就是那个男子,曾问过他:“六儿,我带你去晋阳,可好?”
——可好?可好!
她那时候那般的小,既舍不得离开这座自小长成的古城,更舍不得那个男子的离开,而时至如今,仍因那男子之故,她果然要离开这里了,去往一个陌生之地。
而这一些缘起,五年之后,原来不会更改,洛阳小公主的眉目间一时冻住,仿佛再不能思考。
洛阳城外簌簌拂过的流云下,那几位太监也是久经人事的,便也由着这女子痴痴站在阳光底下,片刻才上前劝道:“姑娘也莫太伤心,将来之事也未定数,姑娘若能得陛下恩宠,回来也是有可能的事……”
六公主应声,缓缓的点了点头。她脚边,一盒胭脂跌散了,那鲜红的颜料四散而出,凌乱一地,血红夺目,不但能滋润旧时少女面颊上的鲜妍,也一并刺痛今日洛阳公主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