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淡去,天际余灰,满山满野的雾气薄薄湮起,草木叶尖沾染无数流珠。谷顶的水雾和着簌簌凉风,四处席卷而来。男子唇角苍白无血色,直望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落尽,天地渐入黑冥,眼中的光亮似也被那夕阳带走,只有数不尽的阴沉。
头顶的古松上“啪”的一声炸开,一颗松球咕噜噜的便滚到他黑衣长袍的脚边。
他顺着这声音望去,一团小黑影正从山草深处蹿出,茸毛中射出两点晶亮,显然是将这长久屹立不动的人也当成了一棵树,轻巧的迈着小步走到他的脚边,坐挺身子,用两个小前腿抱起那颗松球,津津有味的食起松子。
长久伫立的如一堵灰色山岩的男子默默的注视这脚边忽出现的小兽,冷漠的眼中始泛出一丝暖意……
天地之间,它终究不是寂寞的。
雾。
一个鹅黄的身影淡淡的稍后出现在他眼前的这片雾中。
刘黑闼微微抬眸,望着这个人。
他身边的小松鼠也微微抬头,两粒小眼睛中露出诧异。
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时光和着万物似乎都被这乾坤在瞬息间吞噬了。柳墨怜静静的望着这伫立在雾风中的男人,眼中似乎也被这满山满野的水雾侵扰。
那男子眼中流转而过的一丝温存,多年之前曾氲绕过她整个少女情怀,到如今,那惊鸿的一瞥,纵然只是对天地间一个宵小生灵,却能忽将她心中万般怨愤都化成淡淡水汽,自躯体中逼迫而出,遁迹消散在眼前这片天地中。
“我想着,你总该给我一个交代,所以我来了!”她淡淡启唇,话声中没有责备。
也再不需要。
刘黑闼眼中一伤,面前的女子,安静的如水中细致干净的水仙花,不管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终究是他给那双堪比天地星辰的眸中覆上一层阴影。
“是我的错!”他唇翼微颤。
柳墨怜的水眸微抬:“我来,只是想问你,是不是一从开始……就是六儿?”
松树下的男子不觉望进着这女子的眼中,仿佛要看透那内里的波澜。他一句话可能引起的伤,他对她,并不想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然,对面那双眼睛中却至始至终都是淡淡的没有一丝起伏。“五年前,在北邙山中第一次遇见她,你父亲曾允诺过,只要我有一日做成了将军归来,便可以娶她!……只是后来却不是如此!”这男子不无苦笑。
“如此,倒是我父亲的错!”柳墨怜平平一眼看向那男子,忽也是涩涩而笑。
“五公主,纵是你这般好,本不是我能匹与”,亡夏的将军无奈,褐目怀疚,道:“只是我今生从未有过要娶你为妻的念头……”
“不用说了!”一直面目间潺静的女子突然出口,阻止他:“我自然明白,这一切本与你无关,是爹爹,他当日想拉拢你来对付李唐!”
仿佛要躲避些什么,五公主往后倒退一步,退入身后的浓雾中,刘黑闼就此再看不清她此刻的眼睛,只是身不由己的伸出手去,仿佛是要拉住一个渺渺要被浓雾吞并的人。
那团雾太浓,他并不想这女子被这团雾吞没:“小心!”轻喝道,他往前一步,架住了被山风吹的摇乱的女子。
女子的身后就是百丈的禁谷。
“五公主以后的日子还长的很,不必为了我这样的人误了终身,原本不值!”刘黑闼俯身对怀中的女子隐忍道。
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怀中女子一直漠漠的脸庞上始有痛楚的表情:“是,原本一直错的人是我!”柳墨怜低头,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心中尚存一丝幻想:“六儿如今成了这样,即便她好了……她也是要入长安的!”
她对他,终是有所求的,即便那等卑微,但他曾是她希冀的良人。
大夏将军望着这女子如花面庞,苦笑,褐眸眼色转凉:“大夏已亡,义父已被拘往长安,我如今是穷途末路,能护她一时便是一时,怕以后,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可能!”
山风冷冷,穷途末路的话语能让另一个洛阳女子的心上寒冷结成冻,五公主在这一刻已推开他的手,独自一个人转身,向崤山山下走去……
“五公主……”亡夏将军不忍看着这女子背影的寥落:“你……以后要去哪里?”
柳墨怜一愣,停下脚步,缓缓回头,干净的脸上依稀残存何时忽已冷硬的笑容:“将军若再出声,便是要留下我!……否则,将军就安静的看我离开,因为从此将军和五儿同样将绝无再见的可能!”
大夏的将军张着唇,喉中艰涩。
“刘将军放心,柳墨怜自然有她该去的地方……”那女子就此抿唇而笑,笑不落心间,没有再犹疑片刻,盈盈转身,沿远处曾走到这男子身边的这条路,仍走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她有时想,她是不是原本就已猜的到这样的结局,只是到底是心中不甘,所以还想最后再争取一次……他若留她,即便是今生不能走进他的心中,她或许也是愿意留在他的身边的。
可是,那人心中纵然有话,却只是看着她离开,没有挽留,可见——是最后一点缘分也不存了的。
柳墨怜浮于雾气中的美丽脸庞凄凄一笑,脚下的步伐愈快,心中那久藏的人影仿佛被这刻肺腑间呼吸的痛猝然挤碎成齑粉,散落心血各个未知的深处,落的更深,却是这一生想要清除都已再不能!
虽有倾城色,却何人来给她千金意,如此,她这等可悲可笑。
月出东边,乌鹊声声,她已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是茫然的独自仍往前走着。去往何方?……柳墨怜自然会有她该去的地方……只是到此一刻,连她自己都还不知道罢了。
深山僻野,远处一声狼嚎,凄厉绵长,有直逼心底的惊扰,俄而逼近,失魂落魄的女子终于被惊醒,俯首徒然四望,脚下踩住一个虚空,身体立时倾倒沿着荒郊野岭的的某处山梁一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