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大汉去的远了,自有人冷冷从暗处走出,念及李建成留于他的那句不可伤及墨辛平的话,至此,也只得悻悻作罢收手。
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风陵渡处于黄河东转的拐角,是洛阳转道晋阳,北出雁门关的必经之路。
夜深寂寥,只闻黄河水呜咽之声,一青衣儒士混迹在等待渡河的人群中,此刻以手为枕,眼中遍布星河寥落,忽低的伧叹一声:“师父,徒儿不孝,这一生颠沛流离,到如今,才能回去你的身边!”一声心叹,眼中就有郁结压制不住如水漫出。
天地浑然,长长二十余年,他经历人生剧变,悲喜淡定,原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走的毫无牵挂,在眼际仍瞟过远山外潼关隐隐雄踞之势时,才惊觉那丝般抽之不去的痛楚原来自何处。
如今长眠天山之巅的师尊,曾教会了他以天为筹,以地为注,掌里乾坤,可是如何教他应变人情变故?!
而或许,这才是天地间最难谋划的一章!
如今李唐王朝结束纷争,一统天下,已到了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否则在秦王和建成之间,他势必得选出一个人!……对于自身所去,他从来盘算的透彻……只是人算总不如天算,二十年后,竟会得遇当年旧人。
青衣儒士抿唇笑笑,笑容不免苍凉。
成王败寇,虽有李世民一力担保王世充的性命,但,却只有长安城中的那个人才能真正决定了一切!——这一点,他甚至比那个李唐的二皇子,还要一直看的清晰,是以,至今如浮萍滞留在风陵渡,迟迟不肯归去?
二十年前,他负疚在先,二十年后,事关那个妇人的生死,他又如何能真正走的心安?!
夜间,这一刻,黄河的水似乎愈发的震耳发聩,一涛卷着一涛的排山倒海而来……“上船了……挨个,慢慢来,不急!”渡船人精赤着上身,已拉开喉咙喊道。
等候摆渡的人按他说话,一一小心坐上船去。
“先生,你还是不走么?”渡船人朝原本用来遮风避雨,此刻已经漏了半边的茅亭内,那半躺着的青衣儒士喊道。
那儒士也是如前一次般再度摇摇头,微阖上眼睛。
“真是奇怪的人,来到渡口两天,也不见的要渡过河去,那来风陵渡干什么?”小伙一杆撑槁,不免怪道,渡船已晃悠悠飘向滚滚黄水之中。
船上一老者见状,却是摇头叹道:“一水分南北,只有心存牵挂的人,才会迟迟不肯离去呀……”那渡船的小伙一听,便不再说话。
只听得槁声吱呀,在清寒的夜空中分外的孤独刺耳。
渡船没进涛声,天宇间重归自然所有……蓦地一骑马蹄声踏破这天地间和谐的声响,有人月下披星而来,一度疾驰到黄河边,眼见着一个隐约的船影,连忙翻身下马,冲着河面扯喉喊道:“船家,停船!”
黄河轰轰流水,将他喊声盖过,那一叶小舟转瞬已消失在怒涛中,来人急的直在河边跺脚。
许久后,茅亭下尚留着的的人终于缓缓站起,冷清道。
“敬德,你寻我何事?”
尉迟敬德突兀转身,这刻呆呆的望着面前那阙青衣随风,仍仿佛不相信般:“先生,幸亏你还未渡河!”说罢,这个粗犷的汉子狂笑着一掌拍向自己的大腿,浓眉大目上既是惊又是喜。
碧玉簪子,一只青玉蝴蝶薄如蝉翼,再度停憩于墨辛平的掌心……青衣儒士的脸色蓦地苍白,连唇翼也开始微微颤动。
朝日东升,照的潼关沐浴在一片流光中。
关内,小院中的那株扶桑花一丛之上,朝开数百朵,日光所烁,疑若焰生。
李世民已站在花前许久,眼看着初阳中花的徐徐绽开,蓦地一阵风过,身后的屋内传出一身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全身忽的也在一刻间凝冻,如置身无边的荒漠,依稀见着瞳孔中的花影碎裂成片,凌乱的如雨砸下……
艰难的转身,只是须臾的几步,却如沧海远隔,陡然见眼前一阵飞红扑面,竟是那朝开暮落的扶桑花在花正盛时零落成漫天飞红,一朵朵坠在他脚边,刹那芳华,红颜萎顿。
秦王的手不觉微微抬起,仿佛想握住空气中即将飘走的一些东西……
终于到了这一刻么?
本无法挽留,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指尖,看着自己那双手上青色的纵横血脉,在皮肤的后面,他能听到那些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里一分分流动的声音,咔嗤咔嗤的声音……
屋内,圣手医士的手指刚从昏迷中少女的鼻前撤去,抬头同情的望向那个一夜未合过眼的墨夫人,摇了摇头:“夫人有什么话,趁早与她说吧,或许还能听的到……”唐骏低声道。
柳夫人的凄楚哭声闻言已凝成低咽,握住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颤抖伸指抚着女儿的鬓发,愣了半晌才不迭声的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唐骏眼眶一潮,几步出了这屋子。
外间的烈光突兀的刺入眼睛,一夜之间习惯了那灰暗,突然强光入目,他习惯性伸手去遮挡,抬手之间却见这本来不许旁人闯进的院子,院门处此刻又站了一个人。
那女子单薄身姿,双靥依旧有泪痕,却在蓦然抬头的一瞬,眼中也是惶惑。
唐骏一低眸色,微叹出一口气,柳墨怜此刻已走到他身旁,却并没有再望他一眼,已往屋里走去。屋内黑的如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窟,她的母亲失魂般跪在妹妹的榻前,喃喃不清的说着一些什么,依稀晃过邙泽,洛阳,那样的字眼,更似一种赎罪的痛苦,她并未曾明白过来,柳夫人的眼中此刻只余溃散。
这间屋太黑,压迫的人心仿佛都无法再呼吸,柳墨怜忽的推开了身边的那扇窗,那个人就站在院中,至此时仍不肯再来看顾这个傻丫头,李唐的秦王,怕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妹妹吧!
无边的恨意陡起,这洛阳的五公主忽的夺步而出,飞奔至那人的面前,扬起的掌没有丝毫胆怯的落下,本是夹杂着被毁去家园的恨意,去势决绝,距离面门不过须臾,已惊掠起那男子鬓畔数道发丝飞起,却突然再不能移动半分。
一张纤细的掌就此被箍在另一个拳头中,如蜻蜓撼大树般不能动半分毫:“李世民,其实你心里明白,她是无辜受你之害!”一击受阻,王家的另一个女儿咬齿痛哭:“五年前你既已做下错事,五年后又何必再回来害她性命!”
秦王手上的力道在听她这一句凄厉喊出骤松,眼神顷刻莫测,柳墨怜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却再没有半分力气站起,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柳夫人!”身后屋内唐骏一声低呼,柳夫人在榻边已然昏厥了过去,柳墨怜凄凉抬头,泪痕满脸,再度望向这个李唐男子的背影,目光如杀,挣扎起身,进屋将自己的母亲扶出这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