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旭日朝生,阳光照在仍是虚白的面上,洛阳大郑宫的小公主听凭那长安来的宫女为她重新穿戴起霞帔金冠,腰间长璎珞,发髻金步摇,勾唇描红,险险将一些面上的新伤痕遮去,一时间,她对着镜中默然而坐的女子竟生出些陌生来。
伊人面,回首却是空。
这院子中静的如此瘆人,逼迫出指尖丝丝凉意。日光落在桌上,青铜镜中发射出炫白光色刺进她眼睛,许久,她问道:“娘和姐姐呢,怎的见不到她们?”
那宫女遂低了头:“夫人说今日有些事,就不过来看姑娘了!”
六公主点点头,心中何尝不能明白一些,侧过身子,不让那长安宫女看见此刻自己面上伤的神情,目光遥望向窗外——树上已有枝叶半黄,过不多时就要离枝而落了,离枝何依?更不知那树立在原处,眼睁睁对那舍去的枝叶会有多少伤感?
即便是明年再发了新枝,但对于那片离开的叶子来说,这一生有些东西是再续接不上了……六儿不由得坐在那发呆,日头一丝丝爬过天际,转过这处窗棂,那长安来的宫人始终静默的站在她身后。
这等难捱的时光中, 这处院落外的那条路上终于传来熟悉脚步声,洛阳王家的女儿忽然径自抬手拾起桌边上那块鲜红的红帕子,将自己的面目兜头悉数遮住……脚步声终于来的更近些,却在院子口蓦地停住,再没有了动静。
再没有了动静,是将余生都在此刻彼此作了别。
一阵疾风吹来,院落中那树上的离叶终被注定催的匆匆,被风卷裹着飘向半空,越疾越远……高处云飞,落在天际消弭不见。
那条直通向长安的官道上,一身红衣的皇妃,淡淡拂开母亲的手,屈膝,缓缓跪倒,轻轻磕了三个头,转头走进五彩的鸾轿,端坐,轿帘垂下……
即将入宫的女子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幕帘放下,隔断她母亲眼中的痛苦,新皇妃唇角一抖,却终于没有落下泪来。
这是她选的路,从此以后,宫墙内外,永生相隔。
凤辇在缓缓移动,潼关终是留在了身后,描龙画凤的头帕之下,一对盈满泪水的长睫缓缓合上。自此之后,与君相决绝,再不复相思。
红尘,古道。缘起何时,缘灭何终。
松柏掩映处,一身霜白的唐骏的站立在攘攘人群之外,秋风起时,他目视着凤辇的沉默离开,一贯笑看风雨的眼中,忽然跌落灰尘。
他从不知她是洛阳郑的公主,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那女子会有那样难解的眉心紧皱,为何会有那沉睡之中眼角尚流下的泪水,他明白的不算晚,到了潼关之后知道的更多,并知道了她最终的抉择。
只是从头到尾,他只是她命途中的过客,她甚至不肯知道他是谁?
她从没有问过他,大概也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唐骏转身,缓缓的离开……大内总管刘毐突然从潼关角楼处坠亡身死,师叔墨辛平告知他即刻赶回崤山,此间的事只当是一梦。
本来于他唐骏来说也只是一梦而已。
一枕黄粱梦,人一生的宿命,不过是朝着该去的方向一路走远,谁能阻拦那一双步伐?崤山的圣手医士突地自嘲笑出,这样的笑容中,渐渐又退还回原本那个眼眸中不羁狂放的男子……
六儿一身红妆走出门边,望着院外,树影深深,摇碎天光,日过中天,那些预料中本早已该来的人竟然都还没有来。
那个本不该来的人,也果真的没有再进来。
这处自身所在,此刻有着前所未有的宁静,但这样的静却忽让她感觉到无端的心悸,她拔腿往外走去,门口,一个粗壮的人影山般挡在了她面前。
“尉迟将军……”六公主眼中闪过惶恐。
尉迟敬德望了一眼这女子,面色犹豫,道:“令姐此刻,怕已入丹凤门……是秦王殿下亲自护送入长安的!”
整个身躯一激灵,少女脸色陡然苍白:“他这是要做什么?……”脑海中却俄而雪亮一片,她猛然往外闯去,蓦地项上被人一记手刀袭来,已猝然倒在身后那人双掌中。
“姑娘莫怪,这是秦王殿下的教令,敬德不得不遵从!”尉迟敬德无奈道。
潼关之外,远山翠碧深深,早已阻断离人的远踪,渺渺再不可见。
柳夫人独自倚在这潼关之上,高处望断,目光后来却只局在眸内,再看不清远处:她的那个从来乖巧的女儿,何时竟有了那样决绝的心思?……她记忆的清楚,柳墨怜最后轻但绝绝的拂开了自己的手……
一片模糊泪光,就此模糊了脚下将要走的路。
这妇人的眼前忽然飞过一只碧玉蝴蝶,碧的如人心上的一潭寒血,就此摊在另一个人的手掌上,她回头,看着命中注定不曾孽缘完结的那个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既是我送于往日亡妻之物,断然是不可收回的……”那个清冷的声音稍后缓缓道出。
看着妇人本来雪白的脸色更加惨白,那清冷声音一顿,眉间终有郁结:“你放心……我既已知道你的心意,如何再会来迫你……只是事出卜变,我怕不得不随你们往长安一趟!”
墨先生安静伸手将昔日的玉蝴蝶放进面前妇人的掌心。
柳夫人原本努力想要控制住心中情绪,整个身体却在不停的抖。那只碧玉蝴蝶此刻就停在她的掌心,安静的动也不曾动,她眼中的泪水却忽然大滴的落下。
浮生多少事,多少无可奈何,岂不正是源于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怜儿此去,或许也并非全是一件坏事。”墨辛平望着这个突然落泪的妇人,突兀苦涩一笑:“阿萝,人的一生各有轨迹,怜儿的命中注定会遇上另一个人,到了星辰重遇的那一刻,她的人生才会重新展露生机!”
从来对面前的这个男子全然无保留的信任,落泪的妇人止住了如线珠泪,抬起昔日的一双绿眸望向曾许下会死生契阔的人,许久,低低问道:“那六儿呢?”
青衣男子不觉看向那日高悬于天,能刺盲每一双企图仰视的眼睛。
墨辛平忽然不能再说话。
紫薇变数时,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必将是天下另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而与之相逢的星宿,无非都是一种命途。
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