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凄然之笑后,他身上仅存的血也益发的流的急了……
柳夫人一身绿衣就站在墨色一般的黑风中,月光皎洁,洒地如银,却再也照不亮墨家山庄中那个妇人眼中的黑,当年的墨夫人就那样冷冷的站着,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如被千尺寒冰冻住,再也恢复不了人间的暖意。
她的身后,披着月光的,仿佛来自森罗地狱来索魂的勾魂使者,十三匹银色的马,十三个穿着银色衣服的人,俱都沾染着血的墨色。
还有的那一个青衫的男子,这样重的血味,这个人的青衫这一生终于都将再不能干净!
二十年的那一场邙泽中的屠戮,当初救过她的人,如今就要死在她的面前,她恍惚一步步踏在刀尖上,走到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明明已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中却是有话的,他的眼睛似乎还想说很多,可是一袭绿衣的衣袖却轻轻按住了他沾染无数血渍的嘴唇:“你不说……我都懂的!”
当年北邙山的墨家妇人缓缓的跪倒,伸出那双不曾沾染一丝血迹的手,将这个濒死的男人小心揽至怀中,她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脸颊,再不说话,似乎,也已无话可说。
他们的女儿茫然未知的望着面前这紧紧相拥的两人。
昔日的大郑王微微动弹了一下,是要最后一次握住这妇人的手,他的眼神恍惚,从唇中滚滚咳出的血,落在绿罗衣上,也落在那女子如花的脸颊上:“好……”阖然挣出这最后一个字,半空中的手“啪”的一声跌落。
妇人仿佛这一刻才从一个永不可醒的噩梦中徐徐的苏醒,她缓缓伸手,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替他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污,这样一个曾经雄霸一方的枭雄,死的如此凄惨,但如今死的时候,脸上是有笑容的。……徐徐垂落的一双手,轻轻的捻起那柄落在这人身侧的弯刀,银光刹那,刀影动处,一双手上汇聚全身力气,将那柄银月弯刀送入自己的身体,“嗤”一声的冰冷。
——青衫的衣衫凝固,人也似入定。
少女瞪着面前的一幕,她去抢刀的手上布满母亲的血,血是温热的,她的全身却忽然抖成一团,仿佛自身的温度也就此悉数被吸入那喷射而出的血液中——
“阿萝!”另一个男子的身影这时踉跄抢上,接住了这个倾倒女子的身躯,妇人却已然闭上双目,再不肯看眼前这个自己牵念了一生的男人最后一眼。
“若有来生,争做不见!”眉目惨笑,妇人双手一松,任凭掌中清风,吹尽平生二十载虚空情丝,尽随风散去……
柳绿萝,绿萝,那个绿湖小筑中深眸巧笑的新嫁妇……那个邙泽中最美丽的女子……那个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娴静女子……
命里同行,本应相爱,谁知匆匆一世,到了最后,形同陌路,连最后一眼也不愿。
墨家山庄中的墨家传人,那个占知天下事的智慧谋士,抱着怀中那具逐渐冰凉下去的身体,抖然仰天而笑,泪落如雨,泪水沿着他清隽的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青衫从不曾为谁而改,藤萝长青,却终已是为他人。
“阿萝,你可还记得当初?”很久之后,青衫唇中终于发出一声死生如梦的呓语:“二十年来,我一日都从未曾敢忘记过……”
“师父……”有人上前轻轻唤道。
恰山间风来,墨先生忽就像穿过他衫间的一袭清风般的缓缓倒下,连同他怀里紧紧的抱着的那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妇人。
“师父!”来人一声疾步上前,伸手去探男子手上脉搏。
他陡然怔住。
一个人,该会有多大的伤痛,才能将自身肝肠裂绝成寸断。
月光冷冷。
风,吹不散四周弥漫而起死亡的气息,在这样一个修罗场中,墨辛平的那个女儿忽然弯唇,缓缓的起身,缓缓的向这个人走来……
这个人的面上也覆着一张面具,腥风中,她抬起手,仿佛想看看这个人的真实面目。
狭长的凤眸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只临到面门的手。
墨辛平的女儿却忽然又垂下了手去,仿佛并不敢将最后的那个真相戳破,她转过身去,她面前是巨大的血场,是她父母的尸骸,她于是朝那血幕的最深处走去……
“大唐皇帝命,王家所有的人,一律杀无赦!”有厉喝声暴起,随声而至的是一双手本要锁拿这少女的肩颈,却“嗤”的一声,立时将这少女肩上衣襟撕下一片,顿时露出雪白肩窝和精致锁骨。
独孤修德一双贪婪的目光如附骨之疽:“大公子,名动洛阳的美人就此死去岂不可惜,不如赏于在下,片刻再杀也不迟!”
他身后之人仿佛仍处在那片梦魇之中,竟没有说话。
衣片残飞,露出女子松色的抹胸,墨辛平女儿的神色间仿佛再无知觉……有人忽挥剑,剑光动处,一个人头咕噜噜的滚到她的脚边。
她的脚下仍是没有停。
她已走到山崖边,好大的雾,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从山下吹来的风确是冷的。
那颗头颅就滚在她的脚边,白丝的绣鞋本已被血染凉,这一刻却又沸热起来,她这才转身看着那个杀了欲羞辱她人的人,然后仰头,再看那张面具。
夜色太黑,身形太过熟悉,即便是那样一张面具,笼住了半边脸:“别再过去!”这个人就在她面前几步外轻声唤道,语带哀求,金色面具下的凤眼仿佛被她那样没有一丝表情的眼神灼痛:“六儿,过来……”
不足两尺之外的少女,却忽仰首对他粲然一笑,恍若雾中一朵摇曳盛开的怨毒的曼珠沙华,反身一跃,身形已没入那无穷无尽的仿佛从三涂河边的涌出的浓雾中!
白色的雾被划出一道黑色的口子,须臾被旁边的雾所填补,雍州城外的这处山谷中,细目望去,雾动云涌,何时有过那个少女的存在?
山风空冷,手中空握住的,只有那半截纱一样轻薄的杏色衣片,李建成徒然的握着,握着……依稀那画上的女子,渐渐沉落湖底,那双水亮眼睛无辜望着……他眉心刺痛,身子忽然剧烈的晃动。
“大公子!”十二银骑纷纷围上前一步。
他挥手阻止这些人的上前:“葬了!”许久,低低道。
旋身,走进那片苍灰色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