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溶溶,漠野上的踪迹清晰可见。蓦地,一团褐黄从草窟窿中钻出,哆哆嗦嗦的蹿出几步,月光下立起两个前蹄,警戒四周。
片刻,头顶传来细微声音,这北漠上的野兔惊恐望去……只见两团漆黑迅猛如闪电般俯冲而下。
与此同时,有箭声呼啸,月色下如两匹银练直冲云霄而去。
长空之中几声吃痛哀鸣随后传出,一头雌鹰被箭贯穿胸径,薄薄一片血雨中,当场一头从高空栽下。而另一箭虽同样射穿雄鹰的翅膀,却终被那雄鹰用利爪踢落,“咄“的一声又从高空没入泥中,连箭尾都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箭齐发,力道均匀,却先后而至,让那侥幸逃过一劫的鹰得了空隙,挣扎着重飞回高处,箭矢再难企及。星空中,那剩下的雄鹰哀哀几声,在空中一次次盘旋着,迟迟不肯离开,似不忍心丢下同伴独自离开。
尉迟恭连连顿脚,心有不甘,忙又取了一支箭递给李世民,却见李世民仰目望天,迟迟不肯再射。“殿下!”尉迟恭急道,一扭头,竟见李世绩正瞅着自己捻须而笑,心生不快:“一会突厥人又来了,看你还笑!”
李世绩不由得更朝他摇了摇头,信步走至李世民身边,与秦王一同看那苍宇之上挣扎的伤鹰:“殿下的箭术,举世,怕只有昔日的白衣神相王伯当能相较七分……”正说着,头顶的雄鹰低低兜转三匝,已往西北方向一路哀声不绝而去。
秦王当即翻身上马,率众沿着鹰迹暗夜中疾速跟上。
不多时,果然见远处幽暗大地上星星点点蹿出火光,帐篷如雨后蘑菇般遍布在一整个矮小山丘上。山脚下,一汪海子倒映出漫天星光,恍惚的看到有突厥妇人出来取水。
一行人隐身在海子旁的芦苇中,荻花阵阵,远处不时牛马叫声激起身边的马儿也恢恢鸣和,李世民对身边的士兵低语几声,几道人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莫离开我身边半步!”秦王忽沉声对身边的女子道,是玄铁般生硬的命令,短暂回转的黑眸中也已成坚冷,六儿微怔,点头,随着他在漫过脚踝的白茅和齐腿的飞蓬丛中,一点点往西侧摸去……
灯火通明处,一顶大帐的幕布此时正被侍女掀开,一人缓缓步出,立在寂旷天地间,人也落了一身的寂寥。……本来隐在荒草中的李世民蓦然停步,六儿跟在他身后,鼻尖险险擦上他的后背。
一声鹰的嚣叫,方才那被伤的苍鹰正在这片帐篷上空盘旋着,忽的从高空俯冲而下……明光中,那帐外的男子此刻侧身,露出一张精雕细琢般的脸,六儿的心噌的跳了一下,去看李世民时,只见他脸上也是一种奇怪表情。
敞开的鹰翅约有两米,从高处疾飞而下时声势惊人如陨石坠地,落在那人光裸的臂上时,却出奇平稳的没有扫起一丝风影, 一人一鹰相对,竟有十分的默契,六儿正看的出神,蓦地见那人的眼中瞬间森冷,从高处俯视着面前那一片暗沉沉的海子,眉目间若有所思。
不过片时,几个突厥人已出现在他身后,这人转身吩咐,那几个突厥人尚未离开,驻地西侧蓦地腾出几股火苗,火势猛烈,瞬间蔓延开来,北风携着火苗四窜,不大时已将周遭的帐篷引燃,饶是相隔甚远,鼻中已能闻到焦灼味道。
“得手了!”李世绩掩饰不住话中喜色,六儿心中却是一颤。
不过这短短须臾,山丘上已传来牛马的惨鸣,妇孺的嚎啕,器物被火焰吞噬烧裂的声音……原本一个静谧如仙侣境地的处所霎时就成了人间地狱。
她心中猛的一紧,本能不愿再多看眼前的这一切,双目中却源源不绝的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和那些在火焰中四处逃窜的生灵。……“走!”耳旁忽传来那人醇而冷的嗓音,隐隐的远处,已有大批突厥人骑马怒骂追来。
安静的海子,湖中原本倒影的一天星光如今已被血红的火焰代替,火光映入突利的冷眸中,溢出愈发危险的气息,即便经历了五天的生死较量,他却依旧低估了那个人的胆气和谋略,这突厥王子忽不顾及自身伤口飞跃上马,向那几个正消失在眼底处的黑影纵马怒追而去……
东都洛阳,花开时节,相逢意气为君饮。——然地域之分,种族之异,注定他们不可能再坐在一起共饮一杯江南春。
突厥的王子于马上直身,凝神引弓,对准那即将消失在暗中的一个人影……“嗤”的长鸣声滑过天际,似要将耳膜洞穿。
霍霍长空,箭如雨,飞蝗般扎入那几道转瞬即逝的黑影中……战马悲鸣,有人应声落地,或发出被马蹄践踏而死的临死哀嚎。
囤积一季的粮仓就此被烧毁固然可惜,但李唐王朝若是知道秦王李世民死在了突厥,趁他们举国上下大乱之际,到时候夺回的又何止是这些粮食!……突厥王子冷漠的唇上骤寒,低喝一声:“追!”
——铁蹄攒动,风雷之势,冷风入面,却不再以银狼遮去面目,他不会让那人死的遗憾。
“阿苾!”依稀那人这样郎朗叫他,脸上如沐春风。
……彼时,他不是李世民,而是一个叫文庭远的知己。
而如今,他的名字是阿史那什钵苾。——
是始毕之子,东突厥的小可汗。
白布之下,伤口因为纵马而重新崩裂,血流如注,那汩汩之下,却不及心中那道瞬时愈裂愈深的沟壑引出的痛。
……或许。
他突利注定只能是这漠北草原上,独自翱翔的孤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