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六年七月,草原十八部再次犯边,李渊诏太子建成率兵屯守京师西北边地,诏秦王世民兵屯守并州,以备突厥。
八月,杜伏威部下辅公祏诈夺兵权,于淮南丹阳反唐。
且不论这世间如何风云变化,总有一些安宁遗世在外,不为凡尘的风雷所动。
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淡了远山,掩映在深山绿水间的竹楼前飘出一丝果香,翠叶深拢中露出诱人的成熟绯红果色。几个木架置于院中空旷处,上面五色的纱布随风轻盈,架下,青石阶上漫过几行水渍,没入深泥湮湿。
几处青篱上爬满紫色牵牛,秋风吹过,摇曳如美人轻腰。竹影深深,翠叶叠嶂,为那竹林中半酣入睡的女子挡去尚有些灼烫的秋日阳光。
竹楼后更是群碧摇曳,荷香清幽,荷叶婆娑处散出旖旎天乐。
邙泽,旧日墨家山庄所在。如此静谧的一处,仿佛是再不知尘世间本会有的晦涩隐痛。
薄暮时分,烈阳从西天洒下薄金。
竹林中的女子倏然从梦中惊醒,不过随意歇息片刻,谁知竟然一梦到此时,起身时,身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件男子外袍,下刻转眸看去,院中静站的男子长身玉立,衣衫被风吹乱,愈发衬的单薄削瘦,形难胜衣,见她悠悠醒转,眼底淡淡化为暖意,嗔怪道:“先生说过多少次,切不可睡在当风处!”
女子脸际不觉微红。
“六儿,我给你看一样物事!”杜如晦却是郑重道。
那女子便往他掌心看去,不过一株草药,赤红的根须,叶色深碧,却开出一朵五色的小花来,她目色不觉不解。
杜先生面上的神色却是奇异,更有真实的喜悦流出:“六儿,此花名熏花草,晨开暮谢,内经虽有记载,却极难寻得,没想到邙泽避世在外,竟有遗存!”
洛阳女子望着搁在他掌心那样一朵瘦弱不堪的花枝,希冀目光中仿佛仍有不信,眼中却忽有雾水升起,见杜如晦满面笑意,正向自己点头笑出,俄而醒悟过来,猛的举步上前,竟在这人肩头默默哭出……
杜如晦不觉抚上这女子的鬓发,面上也是颇多欣慰:“既然能找到这种旷世珍贵的药草,六儿,即是得天庇佑,或者果真是你父亲在庇佑着你!”
闻言,墨辛平女儿的眼眸不觉愈是湿润,额间却已有彩虹般的神采闪烁而出,只在一转身间,看到空空的邙泽空谷时,眼神忽有不敢言出的落寞……
眼眸稍后转向山道处,绿木森森的一阵喧嚣中,那个原本夹在猎户中间的少年此刻正挤众而出,疾步往这边奔来:“姐姐,我们今日打中了一头鹿,待清理了,村长说各家分得一块,晚上烤了鹿脯来吃!”
十二岁的少年,却已及她肩高,此刻脸上笑意畅然,已奔至她身前,信手扬起手中的猎物给她看,她从怀中掏出绢帕,替他仔细擦拭额间汗珠,“看这一头的汗,还不先去洗把脸!”遂推他肩膀催道。
杜小东雀跃一声跑开了,片刻转回,又拉着杜如晦让他教今日在山上寻到的几样稀缺草药。
村暮中,少顷,几缕炊烟升起,须臾,月挂树梢,整个邙泽一片安静祥和。
女子便长久静静的站于竹篱前,仰望着头顶那轮皓月……山野寂静,时闻松子静落之声……一个清瘦身影徐徐走近,与她共看那皓月当空。
渐近十五,月轮明洁,若有离人,也该当天涯团聚,而她亲手放弃,却不能阻绝心上的思念将衣带消的更瘦。
“突厥近袭,殿下此刻当在并州……”身边之人忽缓缓而言。
“并州……”这女子眼中一暖,绮思处就有了着落。
那,曾是她去过的地方……也不知他现下此刻灯下正做着什么,也不知阿苾能否见容于颉利,如今为何又要率军侵犯大唐边境……千里相隔,脑海中却一时众思芸芸而来,又岂是轻摇臻首便能撇开的。
“很晚了,早些歇了吧!”杜如晦不忍看她眼中纠结,心中却也明白,即便是关山远隔,心之所寄,焉能片刻相忘?
女子遂点点头,循他之意自回屋睡下,这一夜却不免无眠,辗转榻间,至天微亮时,便取了前些日子染的纱去溪边浣洗。
绿溪间早有妙龄少女浣纱,白臂如藕,青丝如豆,见她遥遥而来皆迎上笑声招呼,更有少女抢去她手中木盆,她随这群墨家少女除却罗袜,挽起衣袖,赤足淌向那盈绿水中……
流水温柔,清凉沁入心脾,仿佛就此将这一夜的烦丝拂去,片刻间只觉心中恬静如常。
“六儿……”便有那方抢去她纱线的黄衣女子倏忽凑近:“前些日子给的香草如今用完了……”话未说完,脸上却已腾起山芍药般红艳艳的晕。
墨家女儿眉间不由得一跳,掬起几点清水便洒在黄衣女子脸上,眼中也不妨藏了谑意:“紫桐倒说实话,是熏花草用完了,还是惦念着杜先生来着?”
一言既出,黄衣的少女立时羞的无地自容,掬了溪水便往她身上泼去,笑骂道:“你何时跟那群丫头片子也学的这般伶牙俐齿!今儿个不给你点颜色,今后还不兴怎么胡说!”
她对面的女子是立时笑弯了腰,低身闪避之余,却又抢道:“紫桐这可是承认了么?”
……回应她的自是另一捧清水从天而降,害她压根躲避不及,,悉数淋在了身上,便立时有旁的浣纱少女路见不平,也尽数掬水泼向那黄衣少女……一时溪水中流水四泄,漫天飞珠走玉,喧闹纷纷。
“纱……纱走了……”不知谁陡然大喊出一声。
待回过神来,碧水中,果然一道道赤红靛蓝悄无声息的被水波轻卷而走,早已去的远了——众女子一时惶乱不已,也有头脚相触被撞跌在水中,簇起大团水花,哀怨不已。
清波碧漾间,有阙人影追上一处,指尖忙探去……那一道红纱却堪堪滑过她指缝,仍落入下截水道中,被更急的一柱流水冲远,“哎!”她心上一急,水中的步子不觉更快些,趾间激起白浪盈足,一道道银蛇般在身边散开……
恰着了一身绿衣,身姿摇乱间,便晃如风中之荷。
“六儿,回来!”她身后紫桐却忽然惊呼道。
“就回!”一步之遥的女子如何肯舍弃,一路扶着岸边岩石,小心趟入后截水道,红纱终被石块阻住,她小心接近,伸指欲勾,蓦地眼前一暗,一只大掌已劈空落于眼前……
——惊异抬头,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黑眸。
“给!”那黑眸此刻温婉一笑,伸臂将先行抢走的纱仍递还于她。
女子的眼中不觉一愣,呆了半片身子,目光若被磁石吸牢再收不回,眼见那人此时更低俯身,温和气息便痒痒喷到她脸颊上……那双手,也一时离的更近。
她这时才似回过神来,痴痴接过,望望掌心的绢纱,又望望单膝微踞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一切疑在入梦……绿溪畔青草漫漫,不远处,拳毛騧正低头啃食,形态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