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恍惚开口,被她拥住的人身躯也是僵在当地,许久,回身,伸手,忽将她牢牢拢在怀中。
天地灰色,两人中间除了雨水的隔绝,再无其它,幽黑的凤眸中如沉沦,仿佛吸尽身周所有的光亮也再燃不起他眼中的光。 此刻,却有一双微弱的手,要将他从那无底的坠落中挽回——即使她只是将他当做了李世民,又且不论,老天这样的安排何其可笑。
自己的那个弟弟狠狠将自身推向覆灭深渊,欲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而此刻……他最顾念的女人却在这一刻让他那颗万念俱灰的心忽燃出一点微薄火星。
只是这样一刻,他该让这场错误延续多长时间?
“我不是李世民!”他哑声开口,是想尽量让自己僵硬的声音温柔些,耳膜中听到的却仍是生冷异常。女人的身子遽然离开他,又将他独自一人置在冰冷风雨中,作为已经离开的那个人的女儿,她果然再不肯多给一分。
唇边弥漫出一丝冷意。此时,他与李世民最相似的那一刻也消失。
窦后生四子,除李元霸早年夭折,其余三人虽性格迥异,面目上却多有三分相似之处,李建成和李世民更是身形酷似,只是这李唐如今的皇太子多一分阴柔,李世民则更多是英伟。
错认容颜,不无尴尬慌乱,然,女子在下一刻对上那一双凤眸时,却忽然有比雨水更冷的冷意侵浸入心髓。……这双眼睛,她恍惚是记得的,却不知这段记忆停留在何处?
李唐的皇太子却已骤然转身,没入身后无边白幕般的雨水中。
天地间亮白的雨水,如那一场噩梦中永无止境的漂浮在暗夜中的浓雾。……蓦地一双眼睛从那雾中直射向她的胸口,洛阳女子张口,几乎痛喊出一声,是这双眼睛!
她如何能片刻忘记当时这双眼睛中曾有的杀意!
即便,那双眼睛曾经隐藏在那张奢华的面具下,阴暗蛰伏。
她情不自禁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柄圆月弯刀隔着一层薄薄衣襟就贴在她的腰际,如一条冰凉的蛇贴近肌肤,一阵寒风拂过她脸庞,方才的人影已消失于雨幕中……
她踏前一步,如临深渊。
疾风骤雨中,那一驾小小的鸾车便紧跟着小道上那一串马蹄声在蜿蜒山道上行进,如鬼影相随而形,亦步亦趋。隔着雨帘,女子一张脸色青白,伸手攥起车帘,僵坐在车口,双目直勾勾探向雨幕中,仿佛要透过无边的雨雾,看清楚那张隐藏在当中的脸。
一座七层宝塔重檐若飞,在这座山巅拔地而起,茕茕独立,直刺青穹。远处的钟声从雨雾中镗然而来,似要惊醒这世间的红尘中人……
“姑娘,那是大慈恩寺!”小棠怯声道。
风雨中的马蹄声没入寺内良久,再没有出来。
“大慈恩寺……”墨辛平的女儿喃喃道,目色迷离的看向小棠,小棠被她目光看的心中上下忐忑。
“姑娘,我们这是要进去吗?”小棠看看天色,小声问道。
女子木然点点头,已当先走下车去,一身湿漉再次淋入风雨中。“山道纵横,急雨留客,烦请借宿一宿。”槛外人对槛内人揖首道。
黑鞋白袜,缁衣僧帽,一身灰衣的迎客僧在当先引路,一路经过前庭大雄宝殿。
殿后的空旷之地,兰花幽香掩藏在碧雨深叶中,偌大的一棵古树香樟,枝冠横绝半空如幕,浓荫沾冷雨,或红或绿的叶满当当的落了一庭。
因着凄风苦雨,今日这寺中香客鲜少,她一双兰花绣鞋踩上樟下落叶,隐约听到木叶碎裂的声音。
“施主请随贫僧来这边!”迎客僧将她领向寺墙中一处院落:“这是寺中女客歇息处,主持正在和大师兄讲经,留宿事宜还要请主持大师首肯,施主稍等片刻!”迎客僧单掌当胸,垂首道。
她回礼:“叨扰师傅了!”
迎客僧慈善而笑,引身正要退出,却听那女子又道:“敢问小师傅,方才入寺的那几位,是否也住在寺中?”
迎客僧点头称喏:“便在东厢房中!”
夜雨不息,至那天边灰色也没入墨中,入眼乾坤一片黑色,那窗前一点如豆灯光又怎能化去那无边的黑。夜半更漏,小棠已靠在灯前沉沉睡去,一道身影轻手开门,隐了出去,一路穿过月洞门,循着花径,向夜幕深处摸去……
同样一盏微弱油灯,窗上印出几分熟悉的身影,岿然如石刻,一动不动。——东厢的院落却静的如置身坟墓,那人身边的侍卫此刻又去了哪里?
女子僵立在院门外,只觉那落在脸上的雨点一下下在时间中坠落,失去原有的轨迹,只有那窗纸上的身影以一种无限放大的面目充斥她整个眼瞳。
她踏前一步,走进石槛……静的瘆人的夜空中忽的飘起一阵琴声,琴声从身后破空而来,琴弦扣动,也似相熟,欲挽留人步……她呆然如入定,眼中迷惑,片刻,眸中忽深深悲凉,却没有流泪,闪身,已扑入院中……
琴声压弦而止,留一脉似惋惜不舍。
女子一步踏入那处房门,双眸圆睁,弯刀出鞘,便借着这满世的风雨之势直向那始终背着她静坐的人后心刺去……
——刀尖刺落,血色渗出淡黄,顺着他半干的衣衫湮散成粉红,许久,血色汇聚在指尖,一滴滴落在地上。
“你不会杀人……可要我教你?”
肩头微靡,那人缓缓抬起左手捂上肩处,却没有回头。
洛阳女子踉跄往后退却一步,手中的弯刀却再次举起,恨道:“死在我手上的不止一人!
“噢,这倒是极好!”她的刀尖距离那人的背只有一尺,那人的身形仍岿然不动,仿佛单等她的刀再度刺下,静坐的脸上却依稀已有冷冷笑意:“你若能杀了我,既可以替你的父母报仇,秦王也能顺利当上太子。”李唐的皇太子这一刻转身,冷面对她。
——她的刀口就对上他的心窝。
“你没有看错,是我!”淡淡道,凤眸中似有戏谑。“雍州的人的确是我!”皇太子站起,刀尖顺势割破衣料,探入骨肉。
她竟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皇太子就走前一步……步步紧逼。
“算来,死在自己亲兄弟的手上,不如死在你的手上,好歹牡丹花下死,后人也只当我为风流买账,省却那宫廷血刃,兄弟横刀相向,留让世人搓指。”
墨辛平的女儿突兀抬头望着眼前突然站起的人,眼中一时痛,一时恨,一时徨。
“江山更替,流血难免,只可惜你以兰草之身,却落根帝王之家,既在宫廷,却又不能见得内里暗邃,六儿,当是我替师父对你说最后一句,离开李世民,他不该是你依靠的人!”
“生在何家,我们不能选择,但与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却是你可以选择的。”皇太子忽柔声道,坦坦然看向她的刀尖。
“你不怕我杀你?”她伧然开口,语声抖窸如寒蝉。
——明明是生死关头,面前这人为何又要对她说这番话?
“怕!何人不畏死!”李唐皇太子忽冷然而笑,面对她的面庞上却终究有几分凄凉:“但我欠你一家太多,其中就包括了你的一条性命,杜如晦便是再惊世奇才,又最终能救你于何时?我纵然对世人都可绝情,却唯独对作为墨辛平女儿的你和云妃,却不能再行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