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刘黑闼之死后,那些一直被压制在心底最深处,再不可与任何人道出的莫衷恐意。是以只是那样一种念及可能,已足够让她生出平生无望……
而依稀记得数月前,他从邙泽离开的那个背影……这一阵急促错乱的惘思中,无辜一转眸,却对上茶寮间那侍卫的眼神,那侍卫忽低头,将眼神迅即转走。
她不觉拾步向那侍卫走去,蓦地脚下一软,如履云端。“师叔?”女子眼中不觉惊住,回头时就见那一端茶寮,杜先生一阕青衣已往道旁倾去……
野风从草尖刮过,猛的睁眼,只见夜色中大片的游云从冷月边刮过,扑面寒凉……杜如晦一惊,早已汗透后衫:“六儿!”他疾声喊出。
野地中无人回应。“杜先生!”一个吱唔的声音这时从那端传出,杜小东这时揉着眼睛惊恐从月色中奔过来……
——然,没有了那侍卫的行踪,也再没有了那女子的踪迹。
杜如晦的眼神中蓦地成死寂一片,陡然往前抢出一步,突兀停住,身姿竟晃了一晃,杜小东这样一个孩子,此刻站在这不知名的荒野中,觉得全身的血似仿佛是在一刻间被夜风吹成寒凉,他忽的从地上跳起来,疯乱往四下里找去……
深夜中,冷风拂面,清凉灌体。
“东儿,不用找了!”杜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一向清淡的眸中水波如被长久封存:“她不会在这里!”
微仰头,心中竟明镜似的明白,那信笺上若是唐骏亲笔,那么这一切,怕只会到了长安才能够得到答案,望着深黑夜幕,他眉目间更有别种的乱意。
——他竟不知长安城中的那场兄弟之争竟已如火如荼至此种境地,否则又缘何会无故渗向这避在远方的邙泽,伸向这个怕再不能被幸免的女子?
长安,那座大唐的帝都。
轻棹入水,水声四开,隐隐猿声鹤唳从封得紧密的船舱外透入。
洛阳女子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时,只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已被塞的严实,再发不出任何声息……睁开眼时,舱外如细芒一般的阳光透入舱内,有脚步声正传来,头顶陡然一片雪白光亮刺眼而来,有人探进头来看了一眼,遂又将舱幕放下,腰间的佩刀撞到船舷发出铿然的撞击声。
船头猛的似撞上一片岸头:“好生看紧她,我去找那个人!”
“自然!”这声音,正是那日进邙泽的侍卫的声音。
几声长鸟叫声自岸边灌木深丛中传出,蓦地船身一荡,那侍卫跳上岸去,周围忽变的安静。“噗通”一声落水声,再看时,只一片绿莹莹的到处都是水,许久后……骤然从冰冷的水中睁开双眼,只见面前一片青绿水光白晃晃的刺眼,瞳仁似要盲去……
墨辛平的女儿在水中挣扎着顺着河流往前漂去,身体顷刻撞上岸沿,趔趄着身子从岸边淤泥中站起,跌跌撞撞的往林子处跑去……不过片刻,身后便传来追赶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愈来愈近,顷刻已迫近身后。
然眼前的那一片密林,却是无边。
耳边恍惚有传来金铃声,一声声在这阴霾的暗林中镗然传散,她心中不知为何就此一安,脚下已发足朝着那声音最后奔去……一人赤马白袍从远处驰来,金冠熠熠光芒下,模糊了那马上人的一张面目。
骤然从阴暗林子站立在炫目阳光下,女子眼眸掠处,“站住!”有人已从她身后追上,待要伸手锁拿,指尖堪堪碰上她的衣襟,一枝长箭破空而来,便直直洞穿这人的咽喉……那侍卫喉间微哽,仰面直挺挺躺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她悚然低头看看死在自己脚边的侍卫,又复抬头看向马上的少年。
那马上的少年也正看住她。
阔别一年之后,甫一相遇,她震惊于这少年眼中汹涌而起的这一刻的杀气。
而阔别一年之后,李唐的三皇子望着眼前这浑身湿透,眼神如被猎的女子,见她被反缚的双手后,一双纤足上,鞋子早已脱落不知何处,足腕处皮肉皆破,鲜血淋漓……他更如何知道这个女子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会是这样一幅尊荣。
心中陡然的便有恨意,却更知道这恨的来由,只指尖忽的缠紧刹那,胸膛中一颗心也出奇的缩紧一团,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那女子……四目对望,那女子却已惶然往后退去,那样一种眼神,本不用说,就已经将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这些人并非我指使的!”断然回绝,李元吉眼神忽然有刹那的恍惚,目光痛楚变幻。
“那殿下又何故会出现在这里?”那女子仍抬头,戒备的望着他。
三皇子有一刻之间,竟忽察觉再不会被她这样的神情刺痛,无端不怒反笑,道:“我性喜狩猎,整个长安城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一次,自然还是有人相邀!只是你呢,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这一句话说出,自然知道她会懂得这当中的深意,眼看着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顷刻间黯淡下去,三皇子漠然转身,白袍生冷,纵然那兜头洒下的阳光也不能化解半分冰意:“媚儿,你休想让我告诉你更多!”
冷风灌体,四下冰凉,墨辛平的女儿忽觉此刻最冷的,或许会是自己的那一颗心:“那他……他现在到底怎样?”
三皇子不觉侧身,仍走前一步逼近这洛阳女子:“到此刻,你所念所想的仍是他——然或许,那个人却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已全然不能再在意你的生死!”他逼视着这女子的那一对美丽眸子……忽俯下身去,以衣袖拭去她足腕间不断溢出的血迹和那雪足上沾染的污泥……
“不管别人如何,你竟不肯再好好顾惜自己的身体?”三皇子缓缓开口。
洛阳女子不觉惊退一步,挣脱他细长温热手指,怔仲片刻,忽笑容哀婉:“六儿蒲草资质,三殿下何必罔顾身份!”
她这话说的伤人伤己,三皇子闻言冷然而笑,却不觉胸臆间漾起另一种悲哀,自知这种悲哀来自何处,只得唇角弥冷:“你纵是谁,与我李元吉又有何一点关系?只是……再不许你如此伤我心中的那个女子罢了,媚儿纵然无情,却远比你好上百倍千倍,又岂是你能比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