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东便站起,退后几步,垂首而立,身形拘谨。
秦王这时侧身,含笑,目光幽深望着眼前风雪中单薄的人影,柔声道:“我如今回来了,你不高兴么?”
那女子这时一言不发,上前几步,已怀住他蜂腰,眸光带水,只身子微微的抖。李世民便将她深揽入怀中,笑意留在唇边,看见廊檐下站立的青衫,颔首示意。
杜如晦远远也是点头。
“六儿,你尚未嫁于我,这般众目睽睽下搂着我,怕以后想要嫁给别人也难了……”李世民忽低声不无叹道,眉间似有无限忧虑,唇边的笑声却如春日山涧中的淙淙不绝的溪水。
女子闻言,仓然退后一步,却不知他似早已料定她有这一举动,伸手握住了她欲离的指尖,黑瞳含笑望她:“你除了嫁我,难道还想嫁给别人不成!”伸手,替她除去肩上落花,除下自己的风氅将她裹的密不透风。
清寒而熟悉的味道,依偎在这人身旁,洛阳女子忽从氅下腾手,在他手背上写下一字,秦王一怔,唇边更噙出一丝笑意:“我所说都是当真,何曾是打趣你!”
暮色寥落,不远处的长安城,满城灯火在风雪中无比清晰的映入眼眸。一簌簌烟花飞入空中,光辉折射,耀人眼目,天空澄澈中映得一片红。
女子后来提着盏琉璃灯偎在门边,送那身墨氅隐在在松柏之间渐远,霭雪茫茫,马蹄声终于消弭在天地的安静中,骤然的出现,离开的也匆匆,自有皇城中的家宴在等着他。
——他不仅是李世民,也是整个李唐的二殿下,秦王府的主人,这一点,在过去的几月中,她自然是想的清楚。
只是有奇怪的感觉,弥漫在这个混沌的脑海中,除夕夜深,顶着璀璨的烟火,她独自站在别院后的小山丘上,伫立在一片苍茫雪海中,一身红衣触目天地。
杜如晦仰首望着风雪之中的人影,一丝不忍浮上面颊,却只是悄然转身。
夜更时分,只闻窗外积雪压沉,枯枝折断的声音,半梦半醒中,似有隐约脚步传来,屋内半熄的炭火便被猛的闯入的冷风吹旺,一团猩红跳跃。
她猛的拥衾坐起,一双被冰雪冻凉却厚实的手掌已揽住她瘦薄双肩:“吓着你了!”来人低低在她耳边道。
她便瞪大眼睛望着黑暗中那张熟悉的脸:“你……”一个你字尚哽咽在喉中,已化作无数滚烫砸落在他手掌中。
“我想见你……”那人眼中染着酒意,醺然中双眼灼亮。
因为念着那心中的一个身影,从朔北甫抵京城便直奔这边,只为早一刻看到她脸上乍惊还喜的神情,寒夜漫漫,团圆之时,脑海中却只有那样一个清瘦身影,似映在心的窗上,挥之不舍。
他竟不知,他念她竟有如此之重。
他鬓上尚有飞雪残留,湿漉了发髻,她踮起身子,伸手将他头发打散,取来干巾细细的擦干,手指触及他湿意厚重外衫上的衣扣时,纤指微微颤动……
李世民的黑瞳于暗夜中静静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胸口也不觉微微颤动,有莫名的火焰悄然隐现黑眸,忍不住伸掌,拂过她桃花般灼红的脸际……六儿将他外衫褪去,双手握住寒衾两角,张臂,将他拥进自己怀中。
温和散发着兰花幽香的暖意逸入鼻尖,眉目安静而恬然,眼中就此平静的没有一丝杂质……李世民微微阖目,衾下已伸手,将她一并拥入怀中。
如此,拥坐天明,却仿佛拥了一天一地的天长地久,原本可以要的如此简单。
天亮时,他一身折梅外衣,静坐在长廊处,借着晨光阅读,杜如晦从廊侧走来,一眼睹见他身影,脸上惊诧即隐而去。
见惯他玄衣赫然,此刻年轻王子一身白衣若雪莽天地,胸襟上数枝寒梅遒劲于枝,枝头红梅浴血般灼艳开放,一身清隽洒脱,冷峻却不失温雅,感知他探视目光,微笑抬目迎上:“杜先生,坐!”
杜如晦于是微躬身,在他身侧坐定。
“不知殿下看的这般仔细是什么?”杜先生笑问。
秦王眼中亮光就此一闪而过,不觉将书搁在一边:“人心。”
杜如晦闻言,眉间已震。
“这山峦天地,江河咆哮,自然壮美之极,但没有人的山河太静,没有人的城池太死,而世间诸多的磨难,确也因人心变故而生……”秦王低低喟叹一声:“杜先生聪慧之人,不妨一并测测父皇如今的心意?
杜如晦垂目,思仲半晌,拿手指沾了廊外梅枝上的雪水,在廊椅上写了两个字:
——天下
这“天下”两字写的旁逸斜出,触目惊心,李世民一眼望去,脸上瞬时动容,目色中忽只余一片雪亮:“依先生猜测,父皇将会如何?”
杜如晦却已摇头:“天下太重,便是陛下自身,何尝敢轻下抉择!”
话到此处,秦王也不觉长叹一声,目光转向廊外飞雪,身侧,那雪水的两字也逐渐湮散开来……
原来仍还是只有一个字,等。
李渊在等,他在等,长安城中的另外一个人岂不是也在等。
生死之局,落子间,可定乾坤,唯有忍字头上一把刀,生生的悬在当颈,不知何时落下,不知终究会落在何人的颈项中。
一阵细碎脚步,夹带着一股清香自远处飘近,女子端着一碗羹汤此刻盈盈而来,见到杜如晦脸上一愣,随即道:“不知先生也在,我再去盛一碗来!”
细碎的花影,若梅型漂浮在汤汁上面,清香扑鼻,丸子入口甘而不腻,既能解酒,也可填腹。
李世民微颔首,六儿脸上已闪过一丝欢喜,另道:“你头可还痛?”
李世民便微笑摇头,目光暖暖望住她。
女子于是折身再度离开,杜如晦望着她背影消失,半晌,忽压低声音道:“汉东王刘黑闼之事,殿下还想瞒她多久?”
风中,李世民的那个笑容忽然凝在脸上。
许久。
“征伐自古便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从开始就必将坦荡面对生死……而她既是女子,我如今只想将她庇佑在身后,盼她永远都不要再尝仇苦的滋味!”秦王唇间益冷,停于齿间,叹息道:“也只因为连你都应该能猜测得到结局,这一次既然是落在太子手中,刘黑闼必死无疑!”
一阵冷肃的北风过后,梅瓣纷纷离枝坠入空中,有别样的凄美,更是落幕的绚烂。
武德六年腊月,李建成和李元吉率唐军主力北至昌乐,与刘黑闼形成对峙。
月余,刘黑闼粮草已尽。败走饶阳。
武德六年正月,遭饶州刺史诸葛德威临阵叛变,虏送之于唐军。
长达十二年的河北义军,从反隋至今,如一场无比繁华却残酷的折子,曲目终了,看客散尽,帷幕未落,台上只一束残光落在那颓败的戏者身上,而身后的另一个戏台上,胜者正飒爽登台,将萧然悉数遮掩无疑如千年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