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晞的日色中,他看到玄武门的门脚边,一条手臂看似不经意的缓缓的挥起,然后落下,一切都仿佛那么的不经意,但他却仿佛能想象到常何眼中那种极力压抑的恐慌后勉力而为的镇定。
常何原本是李建成的人。
他和他的相识只不过是一杯酒,人生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奇异。
而他们三兄弟之间的缘分,也会在这样一种奇异的时候结束或者重新开始……若下一世有一日重见,他们面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怀念他的兄弟,无关这一局的成败。
他脑海中的纷杂忽然都停止了,因为太子的车辇已缓缓通过玄武门深长的门洞而来,车辇上的金铃在薄薄的雾中飘出一阵悦耳的铃声,远远的传彻这玄武门里的瓮城。
他的大哥没有在自己车辇内,而是和自己的三弟齐王李元吉并辔而行。——“大哥!”他听见自己的喉中传出的声音,洪亮,爽朗,远远的送至自己大哥的耳中。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这样亲切的呼唤着自己的兄长。
一身淡黄的李建成仰头,循声望向城楼正中那一阕孤冷的黑衣,水凉的雾意,沾的那身黑衣愈发的飘渺,他看不清黑衣之上那张俊朗的脸原是更冷。
但他看清了他弟弟手中的那张满张的弓,那咄咄欲出的白羽箭。
他二弟的箭术百步穿杨,堪称神射。现在他的箭尖就对着自己。
他的二弟唤他一声大哥的时候,他的箭就在空中流星一般穿过,洞穿了自己的咽喉……他连一声都没有喊出,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终于结束了。
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赢的毕竟还是他的二弟。
他恍惚觉得自己笑了,但巨大的痛苦让他立刻坠入昏迷,濒死……四周的嗜杀声,暗冷的刀光一次次划破这不算太明的清晨天际,黏稠腥甜肆意流淌……贵为皇太子,他的头颅贴着金碧辉煌的玉砖,眼睁睁看着那些赤红在玉砖上幻化出各式各样的纹路,图案,然后混迹在一起,流淌……流淌。
直至冰冷,凝成暗红的一滩滩,一处处!
直到,一个同样沾染了无数血味的雪白身影猛然间撞向了他,将他从一个沉沦的痛苦深渊推向另一个清醒的痛苦深渊,他竭尽全力睁开眼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了墨辛平的那个女儿!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天意呢?
他只用了一箭,他只需要一箭。
寒芒暴涨,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晨光映出淡薄的红晕,他仿佛浑身沐着一层血雾!
他猛然从梦魇中惊醒,全身湿冷的仿佛刚从水中站起,又是那个梦魇——他大哥的鬼魂不愿这样轻易离开,一次次的浸染他的梦境……月光下,那个端着茶盘走近的女子被他的突然醒转吓的脸上一片惊白,端着茶盘的手一直的抖着……
皇太子李世民也正盯着她拿着茶盘的那只手。
“太子殿下请用茶!”杜小渔收敛目光,敛定心神,重新走上前去……李世民便伸手,要去取她的那杯茶。
两人的距离近的一分,又近的一分……杜小渔握住茶盘的手忍不住的抖的更甚,蓦地一双更为冰凉的手忽在这一刻从身后直直握住了她拿着托盘的手。
仍是那个清冷的声音:“殿下不介意将这杯茶让给为臣?”
皇太子的黑瞳倏的变冷,片刻,竟是一松,缓缓点了点头。
一身灰袍的杜如晦不知何时走近,就站在杜小渔的身后,她竟浑然不知。他从杜小渔的手中接过那杯茶,连同那只茶盘:“天晚了,早些去歇息吧!”侧身对近在身边的女子说道。
杜小渔猛然抬头,盯着风中这个看似随时会被吹倒的男人,骤然推开他的那只手,拧头走回自己的屋内。
冷月无声,杜如晦目送那女子的消失,转头,望向李世民,皇太子的眼底尚有最后一丝冷意流淌。
“她原是齐王府的侍妾。”兵部尚书这时开口,并未作隐瞒。
皇太子眼中的波澜不觉再度涌起。
“殿下至今还在为前太子余党费神?”兵部尚书却在此时转了话题,皇太子一度望着他的眼神一时也愈深,许久,凉凉开口:“东宫、齐府余党至今只擒获十之一二,若是让他们逃向山东,天下必乱!”
李建成党羽遍天下,镇守泾州的燕郡王李艺、镇守凉州的长乐王李幼良,镇守幽州的庐江王 李瑗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山东诸州更是李建成多年经营的腹心之地,山东一乱,天下必乱。
以此,整个方方安定下来的李唐又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中,他如何不惧!
月下,杜如晦没有开口。
长安城的城门已哨警了三天。三天。
“殿下,微臣以为,既然捕押之策已是失效,殿下为何不顺应当下之势,和解天下!”深思熟虑后,兵部尚书这时犹豫开口。
“和解天下?”皇太子眉头无端更为皱紧:“你是说招抚他们,谈何容易?”——他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东宫和秦王府多年积怨已久,旧党余孽又岂是能轻易安抚的?
杜先生一时将他眉间忧虑看透:“旧主既去,新朝已生,更替之际,人心向背,如今这天下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殿下将如何处事,殿下,这天下的百姓已再经不起另一场血腥!”
玄瞳中冷不防一深:“那些人与我为敌,原不过是各为其主,如今事易时移,我自然可以一笑置之,只终怕,他们并不肯如我这般对待他们!”
“太子殿下如今有如此心胸气度,是他们的幸事,事在人为,杜如晦更有一请,请殿下首要恩威原东宫太子洗马魏征,此人是前太子身边智谋,临威不屈,可称抗直,若能将他招抚,则天下观望之人咸能归附,况魏征久在前太子身边,事无巨细都了如指掌,若能派他游说山东,事半功倍!”
“魏征曾扬言要杀我,又怎肯为我所用?”李世民唇上薄凉一笑。
“正是因此,若是太子连他都能宽恕,又有何人不能宽恕?若能收服此人,则太子宽厚仁爱之名传遍天下,各地纵然有心造乱,也怕人心不从,俱是不敢轻举妄动。”
“杜先生!”皇太子玄瞳微亮,如一片阴霾中陡见半丝光明。
“克明曾与魏征有一面之缘,此人虽书生意气,心性耿直,但一生以建功立业,名震天下为毕生所求,故他弃故主窦建德于危难,转奔李建成,是个良臣,却并非忠臣,殿下若能给他一片海阔之地,不计前嫌,他必悉身以报!”
一言既落,李世民豁然从梨树下的冷榻中站起,一扫瞳中方才的疲惫烦恼,伸手抚了抚面前之人的肩膀:“此法虽险,若有不慎,便是放虎归山,天下大乱,但世民愿与杜先生一试,和解天下,江山一统,这本是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