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从酣梦中幡然惊醒,手往旁边一抹,那被衾早已冷去多时:“六儿!”他从床上跳起,冲出室外,一身红衣的新嫁娘背影倩兮,正在院中石井前汲水,听到他的唤声回头,巧笑嫣然。
“醒了?”她柔声道,双手捧了水罐走回他面前。
秦王不发一言,猛然将她拢入怀中,那种无端的恐惧此刻尚盘踞在心上,几疑眼前的一切仍在梦中。
她将面颊贴在他的臂膀上,眼眶涩涩,却是欣然开口:“夫君可饿了?”引着他在桌前坐下,小木桌,青花旧碟中几样小菜,用同色的青花碗小心的盖了,余温尚存。
她将盛了粒粒白皙的白瓷碗送到他手上:“只找到这些菜蔬,夫君且将就着!”面有歉疚,垂首。
李世民眼中落进沉沉,痴痴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许久宛然一笑:“你莫非要看为夫一个人吃!”
她羞赧,径自盛了,与他相对,默默而食。
粒粒莹白,何时如鲠在喉,混着喉间的人间苦涩,脸上偏又笑靥如花。
在此间,他与她,不过是人间寻常的男女,远离尘世,做一对平常的夫妻,是一时便一时,得一刻也是上天恩赐,饭毕,她给他奉上寻常清茶,她伺候他如人间寻常的女子。
他安然接过,唇边默默洋溢笑意,却在她转身的片刻凝滞,各自都知,他们这般的时间不多。
暮霭四起,天色渐黄昏,这处茅屋前的紫藤伛偻攀爬过屋顶,垂下重重的花絮,花香尚在鼻翼间,却已有沉重花穗不经风雨窸窣落地,沾染尘泥,散却魂香。
透过那紫色层峦,远处的感业寺居高临视,生生的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睥视着这一处残陋的茅屋。
她从室内而来,褪去红衣,重换上青色缁衣,与他眼神对触,含笑安慰他眼中的痛:“我已知足!”伸指,想抚平那眉间又深深蹙起的壑,可是太深,她如何不能抚平,指尖愣在他眉角。
秦王便伸掌捉住那截指尖,眼中的歉疚如泉涌出:“再给我些时间……。”
女子含笑,未及他其余出口:“夫妻分离本是常事,你为帅出征时可知长安城该有多少春闺怨人!”腾出左手,抚平他衣上褶皱,低头,声音最后细柔如蚊蝇:“你若真的歉疚,就不要送我,让我一个人静静走回感业寺去!”
秦王眼中的眸色愈深,愈裂,良久,涩然点头:“好!”
张臂,环住这男子三尺雄腰,离不离去,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他,多少缘故早在甫一相视时便清晰明了,她是长安城中的皇帝要算计的人,他如今自身处在讳莫难测中,却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她结成了连理。
这段缘分,断然为天下人所不齿,但他的心意,她如何再不懂?
“我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务必小心!”她稍后挣脱他的钳制,立在三丈之外,衣带临风,不肯再去看他漆黑的眼睛,转身,往那幽深道上孑然走去。
秦王在她身后遥遥望住,如约没有追上。
“父皇欲恢复关中十二军以备突厥,我会尽快回来,你若有音讯,就将书信放于你庭室的兰盆下,自会有人将它送到我的手上!”风声将他郎朗之声送入她耳际。
她眼中泪水一时滂沱落下,沾湿缁衣,匆匆拐进身侧一片浓绿中,将那身后如芒的眼光割断!
感业寺的青檐黑瓦,再次踏上,便如登过两重天。俄而明影从门阑处飞出,见到明尘姣好面目上一双红肿,满眼心疼道:“姐姐,那老尼姑真的让你抄了一天一夜的经文?”
明尘遂勉强抿出笑意,难道:“姐姐累了,想休息一下!”明影于是点点头,让出身边一边路,眼望着这女子身形落寂孤身走入室内,背影孑凉。
短时山间时光变幻,须臾春风,那满山的深浅绿色间缀上了五色花穗,绯红盈紫,灿烂芬芳,人间四月天。明影却注意到明尘愈发身体一天天的消瘦,衣带渐宽,凭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心生难过。
眼见此刻明尘丢下手中青笤,转到道旁俯身干呕,仿佛要将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她急忙跑上去,捋着她的后背,道:“姐姐,还是让主持给请个郎中吧!”
强忍胸臆间难受,明尘却是立时起身,断然摇头:“怕是这天气时冷时热,将身体弄坏了,等熬过几天便好了,岂能去叨扰主持师父!”
“真的?”明影将信将疑。
“如何不是!”明尘拾起地上的青笤,继续往山下扫去,那颜色仿若兰花般洁白的容颜,此时更添苍白。
明影遥遥站在山阶上,注视着这女子清秀的身影渐渐远去,眉目间若有所思。
是夜,月在中天,对面的帐内已无声息,明尘撩纱起身,点亮窗前油灯,研磨执笔,眼中究竟悲喜难分,片刻,折了信纸封好,蹑手蹑脚走至室外,小心将窗台下那盆兰花搬开,将那信妥帖放入。
起身,兰香幽人,她心上却如被巨浪一波波打的不堪立稳,右手轻轻的抚上尚自平坦的小腹。如何不清楚,这虽是欣喜之事,但此刻身在这古刹深院中,却不吝于是世间如何惊天动地悖逆常理的一件事,足可毁了那人此生的德行,她如何不惧。
室内一阵动静,她疾疾回身,见明影睡眼朦胧的坐在床边:“姐姐,我看见灯亮着,正要去熄!”
明尘忙低头,将那油灯吹灭,轻声道:“吵了你,睡吧!”明影小声应了,不多时已睡的沉沉,明尘却睁着眼一直到天暝才浅浅睡去。
待起来早课,天已大亮,院中四下无人,搬开那盆兰花,那信笺果然已不见,她一时呆呆立在当地,眼中泪水欲坠,连指端也无故的一直颤着。
“姐姐,要做早课了!”恰在这时,明影从外面回来:“你怎的哭了?”
“风沙迷了眼!”明尘佯笑,蓦然折回屋内。
日色澄亮,一天时间流水般在佛前静静淌过,暮色时分,几声寒鸦鸣叫,肃凉中,一道人影推开感业寺那乌黑的边门,匆匆没入雾霭中。
仍在那个往常人烟僻静处的地方,白袍果然已静等在风中。
“三少爷!”明影嗫嚅道,虽则面前的男子面相温润儒雅,她在他身前却天生就有惧意。
“她怎样?”白袍仍是一如往常的问道。
“日常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明影斟酌着:“只是两月前,主持师太让她抄了一晚上的经文,回来后一段日子,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白袍的身影陡然一凛,语声隐有薄怒:“这等事,为什么不早告知我!”
明影眼中一哆嗦,此刻忽咬唇道:“是不是我听殿下的话,殿下真的肯让我离开感业寺?”
白袍眸中一寒,不由得冷冷道:“怎么,你觉得本王没这个能力?”
“不是,自然不是!”明影忙连连摆手,此刻垂下眼眸,小声道:“其实……姐姐她,已经有两月没来葵水……”
猛然侧身,白袍眼中冷意一度如刀,握紧的拳头却在不经意的颤,明影惊恐的看着面前男子一反常态的震怒,哆嗦递上自兰花盆下偷来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