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一步步走近这女子,仿佛是在走近一个不可去碰触的真相。
——是,他囚禁了这女子。这一辈子何曾想过会有一天会这样对她!他不想她去秦王府,因为即使她去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只能在他们三兄弟的那个漩涡中越卷越深!
六月一日,东宫夜饮。金樽邀月,对影三人,酣畅淋漓,不沾一句昔日恩仇,只话从前恩义。彼此却都明白,至此时此刻起,兄弟情义山高水远而去,徒留,恩断义绝,各求生路。
为皇权,他们兄弟相残,论手段,彼此都披覆着那张面具太久。
不过,连他都不知道李建成下手的速度会如此之快,这样不顾一切,以致他不得不重新全盘谋算一遍!——但这又如何,他们三人这一世的兄弟情义,只能到此为止,秦王的命留的早一些,或晚一些,绝不会有多少两样!
但那眼前雪白的发簇,一丝丝在晨风中展开,如一张网捆住他,更无声的扼住他的喉咙。 随风浮在空中的大片雪絮,美的如此苍凉,如此的魅惑。……他明明身不由己的已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
“元吉,你可是得偿了心愿,所以才来见我!”他就听那女子这刻咬牙切齿对他道。
“啪!”——耳光响亮,齐王的掌心狠狠的吃痛。
那被打的女子后来在地上艰难的坐正身子,左边脸颊落上血印,瞳孔中却仍是凉凉笑望向他,那笑容却是绝望的。
李元吉忽的握住这女子的双肩,下死命的摇晃,是要将那不知被谁种上她身体中的蛊毒摇开:“你猜的不错,秦王府昨夜就有恶信传来,已报入宫中准备装殓事宜,媚儿,你如今这副面目,是要提示我什么!”
齐王妃面对着他,终无神而噤笑,再不能说话。
一头及腰白发在他手上游走如一条条冰凉毒蛇,盘旋扭曲而上纠缠他肢体,难以言及的痛楚涌上心脉,眼中悲痛愈裂,三皇子陡然将这女子狠狠的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可以不失。
齐王妃任由他静静抱着,三皇子的泪水忽落上她的脸颊,顺着鼻翼,滑进她双唇,如此的苦:“你即便到了此刻,一言一语都从来只有他,可知我会有多恨你!媚儿!”
他的目光终归渐渐暗淡下去,低头,伏在她的双腿上,肩膀无声的战栗。
齐王妃偏过头,看着面前的男子,突然伸指,沾了他眼角的泪水,放到唇边尝:“好苦啊!”她喃喃皱眉:“元吉你的泪,原来也是这般苦!”
她也不知自身的泪水何时也顺着眼角滑落:“其实我应该早料想到会有这一天的……你们三兄弟之间,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是不是?”
“所以,走到这一天,是躲也躲不过的,如今你得偿心愿,本不必这么难过!”齐王妃凑近丈夫的耳边,极认真的对他低低开口:“三少爷,自此你有了坦荡一途,你满心的宏图大志,自有大展的一日,你岂不是该高兴!,我有事瞒了你,也一直瞒了他——既然今日他去了,我便可跟着他去,如今他就是知道了,怕也不会难过了……”
“你纵然怪我为何那样对待太子,但你可明白,当初潼关之外,太子殿下送于洛阳六儿的那杯鸩酒,六儿可曾真能幸免?”……那样的一个秘密,一旦说破,齐王妃的眼瞳中就是迷茫一片——便只有一个不能再捕捉住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任意的一路走远,亦不知那个孤独的身影究竟是那个命在朝夕的男子,还会是她自己?
“元吉,若,这果真是命数如此……竟是躲都再躲不过!”齐王妃道。“他若不在,我焉能独活!”
齐王这时从她怀中仰头,冷冷的看住她,再次看向自己的妻子时,三皇子的双瞳忽然干涸,目中从此再流不下一滴眼泪,他望住自己的妻子,忽缓缓起身,挺身往这间屋外走去……
他的妻子就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原处,孤零零的看着他痛苦离开的背影。
许久后,齐王妃孤零零的一个人站起,往这齐王府外走去。
她身后,杜小渔不知何时出现,一步不离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幽青天光里,这女子风鬓凌乱,白发如雪,痴立在鸾车旁,冷滞的眸中茫然的望着那两扇厚重的朱门凝重打开一条墨黑深渊,一步走入,便仿佛就能让人万劫难逃。
看到此刻正从那扇门中走出来的人,女子两颊的酡红不觉益发诡谲。
“姐姐……”阿史那燕的眼神却是冷冷而颤,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便伸手去摸她的雪白鬓发,未及,忽然奔到一旁,直呕的翻天覆地,幡然坐倒。
——她直到这一刻才明白那个叫杜如晦的人话中含有的担忧。但即便如此,决策这一切的人依旧决意如此,或者是不得不如此!
而另外的一个人,又何尝不是。
这中原大地,原来真的和那寒冷的朔北不一样,他们置身的所在虽然四季温暖如春,但他们的心都留在了那片冰封的冰雪中,他们永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春天。
因为他们的心既然被一些东西所蒙蔽,便再不得阳光的照耀。
“不要哭,燕儿!”熟悉的声音,惊破她的沉思,阿史那燕的泪眼望不清面前这齐王府王妃的支离神情。“你让我再见见他,好不好?”
“姐姐!”阿史那燕这样叫她。
那女子依稀又动了动眼珠子,摇摇晃晃的走上秦王府的大门……突厥公主眼睁睁看着秦王府那一扇洞开的大门瞬间将她吞没。
涵光阁内。
齐王妃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那个人。以往每次相遇,或侥幸,或成陌路,任何时候他都是那个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最耀眼的二皇子,此时眼前的他却安静的让人心慌。每走一步,便仿佛是一念生还,一念死别……
她缓慢靠近,伸手颤颤,探上他搁在锦裘外的手,只觉指尖凉凉。
“六儿这生怎会认识你这个男子啊……”这女子忽讷讷问出,鼻子酸涩,却勉力挣出一丝笑意,似痴妄着这人仍会猛然如过往般立时张开郎目看她,唇畔僵在半空中,眼泪已扑簌簌落下。
“你务必再等我一等!”说出的话如乱石落人大海,床榻上的男子声息全无,她道:“你说过的,我们赌一次如何,或许还有一次机会,他已经入宫去了——”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悉数落在这个男子的手脉上。“秦王,你岂可言而无信,轻易先丢下了我!”瞳孔的泪水溪流般涌出,这女子忽的成最后溃散。
——走了那么久远孤独的一段路,她坚持到如今,她以为先离开的人会是她,却不是,是他。而这个男子,他可曾还记得,他对她说,六儿,你不要逃,因他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