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郭城,曲江池南岸,一座园林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便是皇家的禁苑芙蓉园。
圆内曲水流觞,花木繁盛,高阁宫阙从水边至南岸矗立,掩映在铺天柳绿花红中,远望去,一如登临仙境。园内,移步换阁,入目景色迥异,更兼四时变化,花色草木各新,自隋朝时,便是皇家最喜的宴游之地。
到如今,唐皇不惜重金,从东都洛阳移植来五千株优质牡丹,花开时节,满园芳香浓郁四溢,繁花临水翩跹,犹如仙姿,隔水照影,别样风情。
那一片花海中,红衣和白衣的女子相对一笑,眉心原得心事,此刻也已尽开。
蝶恋花香,花瓣柔柔层层,芳蕊茸茸灼灼。
“若是当初燕儿遇他也是这般美好,会不会结局就会不一样?”突厥公主嗤嗤转眸笑道,于花丛中浪漫而过,小女儿的娇态一览无余:“姐姐,它日燕儿若死,也定要葬在这样一片花海中,方不负了平生心愿!
齐王妃眉心一颤,不由往后退却一步,稳了片刻心神,弯腰折下身旁一枝金狸,红绿相衬,小心将它插入阿史那燕云鬓中,看眼前的女子凝风衔春,足令身边百花羞杀,喃喃道:“花开的正好,岂愿折落;人若能活着,怎能轻易求死!”话音落,念及这句话这般本能说出,心下更是冷冷的惊住。
阿史那燕却浑然不知,兀自笑的白花羞惭,拉着她的手往曲江池走去:“姐姐倒是惜春,不愿辜负这时光,只是应该听说过春光难驻,祸兮不辨,等闲都是变化”,阿史那燕眼中亮闪闪,忽认真道:“姐姐,燕儿今天来见你,这一生都不会为此事而后悔!”
齐王妃闻言惊诧怔住,不觉望着那张牡丹般灼艳娇嫩的脸出神……蓦地平地一声闷雷,万里晴空顷刻下起瓢泼,这雨从正午一直下到暮色时分,雨势不减反增,数米之外,便是人影难辨。
“姐姐,急雨留人,看来我们今晚就在这芙蓉园住下吧!”突厥公主更笑道,当下吩咐下去芙蓉园管事。
凭栏紫云楼,急雨中远眺,只见长安城笼在一片灰蒙中,当中隐隐浮现谁家高阁,任风雨中飘摇。
曲江池之中,雨打千点,波心激荡,似不堪如此狂风如此雨的蹂躏,不远岸处,那原先娉婷生姿的牡丹如今委身泥水,不知明日还能守的几分旧时花容?
无端的,齐王妃想起去年这时分,也是这般疾风骤雨……恰这时,一阵疾疾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惊的她心中一跳间,已有一人满身雨水跪在她跟前:“启禀王妃,殿下有信呈王妃过目!”
她忙示意来人站起,一手展开那信笺,却是元吉怕她担心不哀,遣人送来的平安,风雨摧人,让她今夜就留在芙蓉园,明日,他亲自来接她回府。
她当下心安一些,仍遣那人待雨势小些再回府。
风雨之夜,守着桌上一盏孤灯,她和突厥公主共拥一被,嘴角噙笑听这年轻的秦王府侧妃讲那草原上的事,讲她的父兄,讲大群的散落在草甸上的云朵一般牛羊,讲草原上年轻的男子如何昼夜吹着鹰笛向自己爱慕的女子表达相思之情……那是一个磊落率真的民族。
她甚至从阿史那燕的嘴中,听到阿史那什钵苾的名字,阿史那燕竟然是突利的堂妹。
“如果姐姐是突厥的女子,我那眼高于顶的堂哥突利便不会终日寒着脸,连草原上最美女人都吝啬睁开眼去看了……”这样的夜,突厥公主的兴致仿佛极好,光彩夺目的眼中顷刻有疑惑一闪而过,却被不着痕迹的立时掩去,仍是笑靥如旧的看着身边的齐王妃。
云鬓半斜,半倚靠在床榻,睫影深浓下一双半寐半醒的美丽眼睛,这齐王府的王妃即便不要朱粉美服,但就一身风韵就能轻易揪住天下男子的心。
“姐姐老了,燕儿青春正好,何尝要笑话我!”看着阿史那燕盯着自己看,齐王妃臻首偏垂,不无感慨,眼底更有一种隐伤弥漫出眼角,不足为它人知。
——单不论迟早必来的一日,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过了那如阳光明媚的少女时光,而阿史那燕才十六岁,正是她洛阳年少无知,逐风中柳絮尚能笑的天真的时候。
然,却于那最天真的一段时候,遇上了那般的一个人。
“睡吧!明日早些起来!”她推阿史那燕睡下,替她盖上薄被,两人并排躺着,偏头吹灭身旁的烛灯,屋内顿成漆黑。
这屋外,闪电不时刮过夜幕,被褥内,阿史那燕怔怔的对着天顶看了许久,终于渐渐睡去,却忽的伸手,扣住了她的手,齐王妃微愕看她握紧自己的那双手,无端感觉出一种悲哀,片刻转头,看向外间窗子上不时被闪电点亮的乱树影……这样的疾风骤雨,晦暗逼仄。
雨打檐廊,雨声低溅,却仿佛让这夜愈发的静的瘆人,这样的静中便忽然就似有马蹄声亟亟冲撞传来,她眼中一颤,再认真听时,那马蹄声却化作了遥远却散乱的脚步声,不知终究要走向哪一处?
很久之后,连那样的脚步声也忽然凭空消失在这个夜中,四周徒留下暴雨淋漓而下冲刷一切的声音,齐王妃拊额,似使劲要拂去脑海中纷杂的种种,这房间的门却被人猛的撞开——
冷风兜头灌来,谁的脚步声沉沉踏入,晦涩的身影错落在一片窗外透射而入的雪白电光中:“阿史那燕!”——来人的嗓音中透露出异样的未知情绪,怒,恨,甚至有些他本人似都未察觉到的乱。
齐王妃一惊待要起身,早有人上前一步牢牢扣上她的手腕,喷薄的酒意便扑到她脸上:“大胆,放手!”她不由得叱道,话音落处,感觉来人似一愣,握着她的手忽更紧,只觉出平生痛意。
洛阳女子只一仰头,便望见那一双黑瞳中刹那的风雨欲来,心中无端的一酸:“我不是阿史那燕!”她不知何时低低开口,他也不知何时松了手。
她起身,披衣站起,径自默默去点亮了灯,腕间骨裂般的疼痛。
“王爷!”阿史那燕此刻于榻上茫然坐起。
陡然亮起的灯下,李世民一身湿漉站在这房中,瞳孔半散,酒气混合雨渍,是平生从未见过的落魄,他玄色瞳中醺意已深,盯着齐王妃半晌,才移开目光去看阿史那燕,突厥公主被他眼中凛冽吓到,拥着被子不敢站起。
齐王妃偏头见他身上滴落的水珠,瞬间将站处青砖淋出一滩湮湿:“我去唤人拿套替换衣服!”说罢,莲步出了这屋,身后屋内便留给李世民和阿史那燕。
寒意扑面。
入目,满眼的冷风冷雨。
以他的城府,不至深夜来这里找阿史那燕——如今既然来了,必是长安城内出现了极大的变故……眼中一慌,无端想起元吉藏于袖中的那纸奏折。
——因为阿史那燕是突厥的公主,必然如此……只此一念,心忽的沉重如铅。
接过芙蓉园的管事送来的皇子常服,齐王妃沿着长廊缓缓往回走,凉雨入檐,打湿她发鬓却浑然不觉,蓦地一抬头,长廊深处,一袭深衣如墨,静静等待着她的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