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日光穿透窗棂透射在他身上,一炉烟雾笼绕,让他那张清润脸上的伤楚似也凸显的益发清晰。
烟雾弥漫。
阿史那燕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立马举袖捂住鼻子,戒备的望向这边的杜先生。
“是安魂香!”杜如晦淡淡开口,举步走前一步,伸手捻灭了那香炉中的火烬,世事太诡谲,人心不能定,安魂香,安定不了这个多事之秋。
阿史那燕的目光猛的一沉,默默的仰脸注视着面前这个寂寥的背影。
“她已回到齐王府!”杜先生复在榻边坐下,长久未再动弹,双眼灿亮却遥远,令人想起千峰无人,于孤高绝处,窥望那人间的一点烟火。
“先生开口了没有?”突厥公主忽然问他。
这个看似任何风浪下永远都不会慌乱的男子,她不知他心底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人却已摇头:“没有!”
一句没有,突厥公主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讳莫如深。
她的神色,杜如晦如何看不懂,眉间霜冷意忽更深。
阿史那燕蓦地冷冷勾唇,举步便往外走去。
“阿史那燕!”杜如晦忽在背后喊住她:“公主此刻后悔也来的及!”
阿史那燕停下脚步,咬唇,冷笑更甚:“他既然允诺会给我想要的东西,这便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杜如晦便不能再说话。
“所以,先生若是终不能开口,我可以再去一趟齐王府,替你去说出那些你说不出口的话!”突厥公主就此豁然转身,目光中跳跃不定,盯向这天策府的杜先生。
杜如晦在这外族女子逼仄的目光中,微微苦笑,俄而脸上却终漾起无边清冷,缓缓道:“她何等聪慧,何须我一一道尽!……秦王若输了,世间必不会再有这女子的性命,而秦王若是得幸,你莫忘了她终究是齐王妃,是齐王李元吉的妻子,你教她余生如何去承受!”
阿史那燕的冷意僵在唇边,一时愣在空气中。
“她从来清楚自己的选择……”面前的男子仍是用那种清冷的声音,徐徐的仿佛在同自己说话:“自从遇见秦王殿下的那一日起,她何尝还会有握定自己命运的时候!”
“所以,这一点,殿下没有担心,公主也不用担心!”杜先生最后轻轻叹出一声:“而我……也从未怀疑过!”
听他如此说完,突厥公主本已背转了身,仿佛要就此离开,她乌黑的瞳仁中忽然就涌出大片泪水:“我以前羡慕过她,现在才知道,或许她该羡慕的人,反而可能是我!”阿史那燕忽短短笑出:“然而……”
“即便杜先生说的全对,我却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她终于没有避讳的欺身走近,仍是盯紧那张清矍的脸,盯着那双眼中闪烁的潺潺智慧:“先生计谋既然如此之深,该算到今日劫数难逃,当初为何不为自己早做打算,也可免了她这一场劫难?”
她的目光重重落在这男人的眼睛,她的意思,她相信他岂能不明白。
而那人眸中清辉微闪,低低就有如梦呓之词溢出唇边,一句句,仍是刺痛了这突厥公主的心思:“得和失,虽只一字之差,一念之差,但得到,却未必是真正得到。这一点,公主应该已有感同身受,而这,或许也是我们中原人与你们突厥不同之处,从不敢有公主那样的果断!”
阿史那燕闻言,侧头看向窗外的那一树开的正伤的梨花,徐徐将眼中的晶莹压回眸中:“是,有些人,得到之时,或许就是永失之时,但我们草原上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阿史那燕这辈子才学会了这样一句话!”
六月,秦王府中,雨意未消,夜晚的雾气弥漫,松雾轩就笼在一片悲凉的水雾中。
突厥公主至回府后便一直跪到如今,一身红衣在雾中坚如山石,长孙无垢望着这个倔强的突厥公主,眸中不无怪意,但此刻责怪这突厥女子又有何用!
阿史那燕既是李渊亲自指婚,或许这本是李渊埋下的一笔,为的就是今日这样的局面!
“太子邀请宴饮,殿下已入东宫,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你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秦王妃低叹着,眉眼中何尝没有同丈夫一般的繁复纠结。
阿史那燕眼角微动,再复垂下眼帘。
长孙无垢于是无奈长叹一声,抽身离开这松雾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这里,耗在这个突厥女子身上,即便覆水难收,她也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阿史那燕抬头,望着头顶的那轮月影缓缓移过檐角,屋顶,凝成东边一弯浅浅的苍白。
她的手禁不住的抖……长久的,风中枝叶轻轻的响,无边的冷清,一袭黑袍终于在那样的萧瑟声响中踏入她的眼帘,她仰头,望进李世民漆黑的眸子。
那里面平和,安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昨夜在芙蓉园中看到的破裂从无出现过?
“阿史那燕见过秦王殿下!”她深深的叩头行礼。
杜如晦说过,她们突厥人和中原人不一样,他说的并没有错。突厥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她不可能像有一些人一样默默的守着另一个人过一辈子,她是阿史那燕,李世民如果不喜欢她,那么就放她走。
她起身,从桌上取来早已备好的那杯茶,仍是跪下,高举过顶:“阿史那燕多谢殿下这段时间的眷顾!”
李世民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接过茶杯,缓缓落座。
他自然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和其它女子的不同之处,他也觉察出她此刻的异样……低头,将那杯茶抿了一口,复搁在桌上,目光回转,仍是望住她,却不开口。
秦王等着,等这个突厥女子究竟想对自己说什么?
“殿下既然不爱燕儿,就放燕儿回突厥吧!”阿史那燕下一刻仰头,倔强的看向二皇子的黑瞳。“燕儿离开后,殿下便可再次力争北上统帅的印鉴!”
闻言,李世民目光一冷,冷然拂袖站起,便往这松雾轩外大步走去,甫跨过门槛,蓦地他胸口一阵排山倒海的巨疼袭来,那股升腾而起的怒意竟成腥甜之势,猛的从喉内冲出……
血色四溅如暮春之日漫天洒下的细雨,阿史那燕在一片血雨中惊恐的看着李唐二皇子英挺的身姿如山般訇然仰倒!
雨霖。车铃清灵,穿透着这一片寂冷的街道,微一撩车帘,便看见鸾车前那个骑着白马的清俊男子,这一刻恰也转过眸子,望见自己的那一双眼睛,便是会意一笑。
齐王妃的心中忽然堵的再不能呼吸,那撑了帘子的手无力的垂下,帘子跌落,隔断视线,鸾车内重转成灰白晦暗。
她原本该在芙蓉园,为何会出现在杜如晦处?……他的丈夫洞察她的行踪至清,但至始至终,一句都不问。
“我来接你回府!”齐王只这样说出,携了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一路马蹄得得,金铃叮叮。
“媚儿,我们都不知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想到了有一天,我们之间只剩下怨愤,我不想这一天会到来……”齐王妃忽然想起仿佛是不久之前,她的夫君曾对她说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