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月夜,凌霄阁。
“去吧……”那个接替李福统领内侍的叫杜小东的故人在我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于是我走进了月夜中的凌霄阁。
在两扇骤然打开的门扉中间,我回头看杜小东的时候,他已走远。
凌霄阁就在立政殿后。
我入宫的第一夜,那个男人与我近在咫尺。
晚风凉,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近了那道门,苍白月光,我隐约看到那扑面而来的无处躲匿的忧伤是这凌霄阁中一粒粒半空中舞动的尘。
我知道流云宫已毁,我也知道她曾住在这里。
走吧~~走吧,我对停滞在凌霄阁的旧主说道,她依然疼爱我的侧脸妍然一笑,刹那间化成了清风,绕着梁柱一匝,终是离去。
满屋的尘埃都在颤栗,为了我的到来。
我不是那个女子,虽然此刻的我,为了旧时我和她的记忆而来,可是有一天,他终会明白。昔日的小武已经长大,他会明白。
立政殿的烛火摇曳,勾幻出了他俊朗如夕的脸庞,只是鬓边平添了一点白。
雨前君毫,新茶七八点,不曾少了一分绿;细腻白玉杯,水烟空袅袅,不曾多了几分热。那杯茶,放在了他右手侧一尺外,他最习惯的地方。
“陛下!”比往常多的,一份悸动。我曾目睹过的,那个女子最平常的动作,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做着。
然后,垂手,等待。
他如我所愿,将他黝深的眸光给了我,带着隐藏不及的惊:“原是元华来了?”
他曾然记得那个叫武元华的孩子。——可我不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我不是,我对着他眼中的震撼,在心底无声的求出。
他片刻的惊动褪去,了然冷静重回那双夜似漆黑的瞳子,我却在后悔,或许我想要那样直视我的目光能在我面上再停留片刻……晋阳宫外武家初长的女儿,当初你曾怀抱入手,点着她的峨眉笑道:“朕等你回来!”
世事千变,当初的二公子成了秦王,后来的秦王又成了再后来的唐王,你身在了只有仰首才能的高处。随着你变的,还有当初的三尺乳娃,拼却风雨长成了窈窕女儿身,烟雨迢遥,来到了你的身边。
元华回来了,我对着他眼中的淡淡说道。
“若在宫中腻了,朕再遣人送元华回利州……”他安静道出,眼中片刻前燃起的光泽堕成烟花绚烂过后的寂冷。
身为帝王,他没有食言。
但为何单凭他一言,一个眼神,便将小武的一种过往揉碎,碾作尘,化了灰。……转身,那杯滴水未动的茶中,恍惚了一抹裂碎的脸影。
更多的,是他在身后,那黑瞳中的一点怔仲,但那,仍然不是为了我。
我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女子。
星斗,阑干白,将几点寒光飞入了眼。
我说:我原谅你。
除却原谅,我还能给什么?
凌霄阁,多少次,我愣愣的在烛光中看着那朵曾簪在她发间的宫花,更有多少次,我穿着她遗下的那套月白宫装月影中徜徉,伴一脸泪水忽就湿的冰冷。
走吧,走吧,虚浮的空气中,我对那个女子说:你若真的疼爱元华,把他留给媚儿吧~~~,虚空中,那样低眉婉转美丽的容颜,原来她一直不曾离开。
再看时,那张脸却在身前幽青的菱花镜中定格。恍然,原来如此,十四岁小武的到来,不过是为了她的离去,他要我过着的,不过是她已经过完的日子。
我是一段记忆的影子,不是小武!不是小武。
清明时节雨纷纷,宫内宫外残花满畦径。
他欠了她的,他果然为她而醉,一人独盏到天明。七分相似于她的,是那个女子的神韵。我站在他的面前,大红的茜纱,恍若是出嫁的衣,她曾是他的妻,这样的待遇,武媚也想要。
红销帐暖,原来销魂也是可以如此噬人心骨。我是十四岁的小武,我不是五岁的元华,我在他耳边轻轻呢喃。
他说他知道,他知道,他唤的,还是她的名字。那个洛阳的女子。
残月如钩。赤着双足,我圆睁着双目,如金刚般要把她的一切一切都拢进了火盆,那血红的火焰吞噬的,可否可以更多一点?回头时,看到的,依旧是五岁记忆中永恒不变的自己,只是,这一刻,他眼中的错愕复杂,为我搅碎了他心底的一摊过往之梦。
“朕一直将你当作不哀,朕的和静小公主!”那样无情的话,从那帝王的薄唇中没有犹疑的后来吐出。
那个男人静静离去,留给我一个渐苍茫的背影。
他一直将我当作了他和她的女儿,那个永远只能有五岁的不哀。其实,她也是,只是她不敢说出口。一直都是!
我说:我不原谅你们。
立政殿遥遥,已对我禁足。
凌霄阁寂寂,这里将是我葬的坟墓。
他封我做了他的才人,可是我也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女人,那一夜,我把小武遗弃在了过往。醒来时,六月阳光下的我只是冷,因为我丢了曾经,也没了今后。
但我始终不是那个静默如水的女子,武元华从来不是。
白玉阶上,一步踏落,再无回头;白玉阶下,谁家少年,双色花雨中来?
“武才人!”
梵音起,尘埃落定,我如愿落在少年的怀中,耳听他胸口疾雨打乱了残荷。
若是细细看来,少年有他的眉,有他的眼,有他赐予的姓名和骨血,唯一缺的,他的过去不曾有了小武,小武的过去也不曾有了他。
我散落深瞳前的那咎发,如烟丝般轻轻的无意的滑过那少年的唇,少年眸子中那一瞬间罪孽的惊艳。
然。他终不是他,就象我不会是她,他当时的失望,怕就如我此刻的绝望。
透过了李治不算深厚宽广的双肩,我看到了五岁的不哀在敛尽了余晖的天际黯然离开。她说,她不原谅我。
我不是你,从来不是。我冷冷回道。
如此,踏上一条不归路,路上,只有我一人。
或许在某个转角,会有他仗剑而立,甚好,我静静等着。
等待,过了日月双星。再看时,微雨独立,那人早已久随了落花尘泥。
历来生死两茫茫,虽再不可相望,却从不曾相忘。旧年石榴裙上的红是如今染上双颊的胭脂血色。
这一生,赢不了你的心,却赢了你的天下,如此,可否换你另眼看我?—— 无字碑,但凡倾诉,只需一人知。 只道:若是不爱,恨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