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传旨下去,关闭洛阳城九门!”烧毁的绿衣宫内,忽然传出熟悉的命令,不同于片刻前的狠绝,此刻已恢复成往日的沉稳。
李福领旨离开。
杜小东突地仰首,望了望日头,又望了望绿衣宫内那个凛然却独自一人孤寂的背影。
洛阳城那高耸巍峨的十六道城门从没在天下一派宁祥时关闭过,从前隋定都长安到李唐繁盛至今。
但今日终于是例了外。
天黑前,想要出城的人已堵塞了十六道城门贯通的各条大道,而城外,想要入城的百姓也已黑压压的绵延一里之外,所有人的口中都在念叨这件事,即使贞观元年,突厥十万大军倾力南下,威逼帝都,那个伟岸的皇帝也不曾下令闭城。
洛阳的这一夜在纷纷扰扰中度过,天亮的时候,人们又怀着各种的心思重新汇聚在那十六道城门处。
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午时三刻,那整整关闭了一天一夜的明德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城门口的欢呼声遥遥的传入高宇深阁的皇城深处。
一辆青布篷车在出入城的人流渐缓后,徐徐的驰出明德门那高大威严的城门,迎着灼烈的正午阳光,赶车的汉子忽然大声问道:“出去后,我们又该往何方?”
是,去往何方?
这一处疆域,每一寸土地都在那个男子的俯仰之间:“去一个他再寻不得的地方。” 青布篷车中,传出一个女子低而微的声音作答。
赶车的汉子望着那明烈的阳光,抬起鹰一般冷厉的瞳子,缓缓说道:“真的不再回头?”
他和她都知道,走出这一步,再难回头!
“我岂非早将自己的后路断了……”篷车内,一只美丽白皙的手徐徐擎起车边的帘幕,终于没有揭开,车驾骤然前行,雪白的衣袖在空气一震,所有的烟尘都隔绝在了身后,她没有回头。
也再不能回头,再去回望那座大唐的东都之城。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发觉,洛阳城高耸的南城墙角楼上,那一道独霸高处的身影,长久的伫立在那灼痛的阳光中。……若能看清楚那双瞳子中此刻的颜色,这个篷车中的女人还会离开吗?
还会离开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从此永远没有人会知道。
但那个黑衣飘摇的人站在那个地方,日头中天正浸透了那个男子的一身,他的周身都浸没在一片耀眼的金芒中,谁又有机会看清楚他的那一双眼睛。
没有人会有那个机会!
连数十步之外的李福也没有。
“传旨,杨氏为国祈福,赐感业寺出家为尼,即日出宫,追封海陵郡王为巢王!”冰冷的不似人间应有的声音从这个人的唇中一个字一个字的逼出。
绿衣宫中的女人已死在那场大火中,她的灵柩已奉旨运出宫外,又怎会有另一个是巢王妃的女人去感业寺出家?……年过六旬的李福糊涂了。
可是他知道即使所有的人都糊涂了,面前这个孑然立在高处的人都不会糊涂。
流烟散尽,红尘不起,百步之外,人声尽歇。
当初,她于此处送他离开,后来余生那一日日的等,终等得他携风雨之势而来……而殊不知,有一日,站在此处,望着离开的,那个人,换做是他!
皇帝忽残残笑出一声,眼中有处,终是永远的凹陷了,那张冷唇中便道:“李福,终是到了这一天!”
漫天风沙,一片荒芜。
一片没有尽头的黄漠中,同样是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这片没有丝毫生气的沙漠中,原本炙热的空气因为即将的日落而泄去些热度。
整片死去的胡杨林,有的弯曲盘旋,有的轰然倒下,裸露的枯枝在空中扭曲着,千姿百态如人的一生,雄浑悲壮,如无言的呐喊,一瞬间击中人最深处的脆弱。
大漠边上挂于西天的是将落的夕阳,偌大的夕阳宁静,高远,如远古的神祗冷漠观望人世间的一切。
圆日还在一分分的垂落,不出一个时辰,这热的能让人窒息的荒漠随即又将坠入冰窟般的寒冷……但在这火烧一般的金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驼铃声……
漠漠风沙如幕。
“出了那片胡杨林,就出了大唐的国境了……”骆驼上的鹰眼男子低头,对怀中那个被保护的严实的女子说道。
一双美丽的眸子便从挡沙的布料中露出,男子轻轻压下她面上的鲛纱,于是女子那张晶莹剔透到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第一次曝露在沙漠的炙风中,微微一挣,缓缓道:“突利,这最后的一段路,让我自己走吧……”
鹰眼男子的眼眸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反对,跃下驼背,将那女子抱下,安置在这片沙漠中。
一望无垠的金色从脚下蔓延开去,望不到边际,漠上的疾风过处,这异域的沙漠也有如中原湖泊上般的涟漪,一片片消到无形远处……仰首,烟水眸子定定望住那轮悬在天际中璀璨异常的耀阳,终被日光的炽芒灼痛。
或许倚靠的从来太近,终是不能理解那样的男子是如何的空前绝后,光华如梦,她用生命中这短短剩余的时光西行跋涉,抚触过他作为帝王的江山一隅……
或许是为去更看清另一个的他,那样一个迥异的他。
纤细光足踩上漠漠黄沙,炽热自足心逼入这具剪纸一般单薄的身体,沙漠的劲风吹过,她的影子仿佛一刻间就会被吹走……一个一个浅浅的脚印却始终留在了这个单薄的人身后,留在这片大唐最后的疆土上……
迅即被沙砾层层的覆盖。
以为终此一生不算亏负,然,也是这最后一日,忽再去想,那个男子,他究竟会是谁?
他会是谁?
眼中渐渐模糊的一个身影,而心中却越来越清晰的那个人……洛阳的文庭远是谁?而四面帝阙中的李世民又会是谁?!
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她面前经过,她也曾把此生最美的珠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
王子一路疾驰而去的身后,狼烟四起,万物分崩离析,一些东西碾成碎片,在尘土中流露最后破碎光芒……那是她掬起的一把沙,被日光所照耀。
王子的身影终究要远去,而那场风幕忽的扬起,黄沙漫天,荒芜漫天,她忽然无比清晰的看清楚那男子的最后一眼,落日最后一丝光辉被这天地吞没,那一双玄瞳中永远凹陷下去的一处……夜将发白,天光将晓,我们将凝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路。
那去的远了的背影,或许不但是他,也更或许,是她。
——这,才会是最后的结局。
“绿柳紫陌,洛城东,那年”,她忽对那身影最后一句道:“陛下,早些……忘了吧!”
银发,白衣。
在将离故国时,在这边胡杨林将尽时,折身,向着大唐帝都长安的方向,向着眼际中残存的那最后一缕金色阳光,徐徐跪去……
“——愿天佑我大唐,国祚绵长,生世不息;愿天赐我郎君福泽永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