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后庭,便听到那琴音传来,若流水通心,曲调空灵优美,拓跋嗣却听出了一股忧伤。
不远处,阁中,美人一袭雪衫,在那安静地拨弄琴弦,娴静若处子。
那是她,记忆中或活泼蛮横,或纯良温柔,或娇笑憨态,或娴静如水,都是拓跋嗣心中所喜所悲的一人。
拓跋嗣拾级而上。那一双祥云玄靴渐渐出现在慕容瑾的视线里,然而那双美目仿若不见一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她知道他是拓跋嗣,然而冷漠是如今躲避伤害的唯一法器。
“朕第一次听得这么美妙的琴曲。”到底是他先开了口。
慕容瑾再也延续不下去,琴音戛然而止。缓缓起身欲要行礼,然身边的下人早就被皇帝的一个手势给退了下去。
“免礼——”拓跋嗣只清淡说了句,不曾上前去扶。慕容瑾愈见浑圆的孕身,刺痛他的双目。他扭头只当不见。
“嫔妾见过陛下。”一声久违的音色再次想起,不同于任何人的声音,既不娇媚,也不平稳,这只是她的声音。
可惜的是,这声音没有什么温度。
“朕说过免礼,爱妃身体沉重,坐那软榻便可。”
须臾又有人要为皇帝拿一软榻,却被皇帝给退了去。
皇帝负手而立,望向高台下。那一片芳菲谢尽的蔷薇花圃,窜出来的绿色生机已经盖过残留的花红。
“朕今日饮了酒,不想吹风。瑾儿,既是弹不成琴,便和朕走一走,或者回殿中一叙可好?”
慕容瑾迟疑了会,终是默默应了,缓缓起身走出坐榻。
慕容瑾已是七个月的身孕,体态已是有些臃肿, 当初窈窕身影只能从身后腰身还能看出若许。
这般姿态,慕容瑾其实并不想让他见了。今时未去午宴,也有此缘由。如今既是已经失宠,倒不如在他心里留下旧有的美好。
这般体态呈现于他的面前,恐怕得来的不是怜惜和体谅,因为他不曾将这孩子看做他的皇子,故而再多的艰辛也只会唤来他的厌恶吧。
好在只是七个月,慕容瑾和拓跋嗣并行走在林荫路上。
拓跋嗣目光向前,似是嘱咐:“夏日炎热,以后午后还是休息的好。还有既是孕身重了,并不大适宜久坐。”
又记起什么,唤了那柳青,训道:“你即是你家主子贴身侍女,又懂医术,如何不多加提点。”
柳青无以言对,慕容瑾的性子并不是很听劝的主子。只点头称是:“奴婢知错,以后定会多加提点。”随后讪讪退下。
慕容瑾早一边闻到他浓重的酒气,故而只听着,答应着,竟不肯多言语。那拓跋嗣似有些不甘,轻舒了口气,又道:“朕陪爱妃回寝殿休息吧,此时正是炎热,即便这林荫道上也是如此。”
话毕,目光投向眼前的瑾儿。果然见她额上已是有汗,额际的鬓发濡湿贴住,面色有些苍白,然那容颜仿似还是旧有的模样。
鬓发濡湿这般的模样似是很熟悉,然已经回忆不起什么情景。不期然,他为她抿了鬓角的发梢,笑道:“回去吧。”
慕容瑾忽然觉出抿发的动作甚是熟悉,却回忆不出何时何地何人。心头有丝温暖,然依旧是冷漠如初,淡淡应了。
慕容瑾不敢有期待,若是有更多的期待,那便是更多的失望与痛苦。
二人回到殿内,果然是凉快不少。内寝已经着人放了冰块,此时正散发丝丝凉意。
慕容瑾寻了一个软榻,自顾自地倚躺起来。拓跋嗣倒没有怪责,反而一丝笑意:“这会子,爱妃晓得累了。”
说罢,自己也寻了坐榻坐下。二人竟是一阵沉默,殿里并无下人,一时寂静到能够听出对方心声一般。
这般的寂静,让慕容瑾些许害怕,目光再也不敢有意无意瞥向那边的拓跋嗣,只是望着榻上那件睡服。那件睡服是阿祈的,早上收拾添置的婴儿衣物时,不经然寻到的。
那是他一次在椒房,自己半夜喝水,竟是悉数洒到了他的睡服上。如此这里留下了他一件睡袍。
此时,慕容瑾恨不得将那睡袍给藏了起来,她不想让他看见,让她看到自己冷漠的心里还留着一个他。
好在,拓跋嗣并没有看到。因为那床幔散落了下来一半,正巧在他这边,视线并不能触及。
以拓跋嗣的性情,如此长时间的情感压抑今时已经频临绝顶。他少时性情急躁,父皇没有少说他,后来一再修炼隐忍,终有了外人眼中沉稳有决断的帝王。
然拓跋嗣今时二十有六,仍有着当初的本性。犹如当初初见慕容瑾,冷傲轻狂的少年,对慕容瑾一见钟情,应当是前世宿缘,才有着今时的牵绊。
今日饮了酒,经夏风一吹,此时乘着酒劲,拓跋嗣心中的压抑悉数爆发。
他起身走向慕容瑾的榻前,蹲了下来,眼神里是一丝恼恨:“瑾儿,今时你心里可还有我?”
慕容瑾不料他会有此举动,更不晓得他竟有此疑问。
若说曾经,她本已经将他忘却,满心满眼只有那待她温柔有情的夫君,本可以执其手白首至老,此生恩爱。
只恨乱世天下,一场噩运,家破人亡,丈夫尸骨未见,女儿下落不明。他将她执意留在身边,她是恨他的,然而没有他,此生浮萍无依。
曾经一度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然她又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她想见到女儿,如今腹中的孩儿更是她要好好活着的因由。其实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因由,那便是他,拓跋嗣。
见她不回答,拓跋嗣眸中的痛楚蓦地加重:“你恨我也罢,漠视我也罢。朕只想告诉你,瑾儿在我心里没有离开过。没有离开,所以,朕才不甘。
呵呵,朕不甘,这么多年,我寻到的竟不是瑾儿,不是一份情,而是一场折磨和痛苦。为什么?你这么狠心!”
此时酒劲上涌,过往的一切涌了出来,拓跋嗣满心都是这些纠结。
慕容瑾一心的苦楚无人可诉,今时却是他先怨恨起自己。
“瑾儿的心未必多狠,是不够狠才有了今日的情势。”
蓦地,拓跋嗣一把捏过慕容瑾的下巴,一丝狠戾:“这么说你对我恨意十足。你就丝毫不懂我之心!朕恨你!”
这般粗鲁动作,在南燕客馆,他们初见时的相处中有过,那时不过是蛮横轻狂的少年,今时却是狠厉的帝王。
泪水忍不住滑落,慕容瑾终于忍受不住他对自己的指责和狠厉。
这份纠结不过是因为他是帝王,他给的温暖和庇护并不能盖过他的冷漠和后宫的寂寥。
过往摒除不了,何况他们之间还添了腹中孩子的一道隔阂。
横亘在二人之间,好多,好多。自己越不过去。
“原来你一直是恨我的……,我却恨不起你。你是陛下,是我和孩儿的庇护。”慕容瑾神情散漫,声音弥漫着一股无奈的意味。一双清泪早就顺颊而落。
见瑾儿流了泪,忽然拓跋嗣心里有丝生疼,大约有不忍吧。
“若要朕不恨,你便告诉朕,你此时心里只有我,只有我,没有其他!”
慕容瑾嘴角一丝苦笑,自己做不到忘掉曾经,亦做不到对拓跋嗣恩宠别的女子宽心看待。如此,自己只能敛了心思,守一份心灰意冷。今日,他却来招惹自己。
他到底是不在乎自己有孕在身的。
于是慕容瑾,干干脆脆答道:“我不能——”
蓦地,拓跋嗣哈哈笑了。俯身将那慕容瑾一把拎了起来,慕容瑾勉强从那坐榻站立起来,有些重心不稳,然而他的眼里只有恼恨,没有怜惜。
拓跋嗣望向那张曾经让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庞,片刻,捧住她的面,揽了她的后背,狠厉地吻起来,如同啃噬一般,却是渗及骨髓的爱恨交加。
慕容瑾挣扎不得,良久才得以推开他的粗鲁。片刻,那拓跋嗣竟一把抱起她,两步放置榻上,他满眼里都是欲火,慕容瑾觉出了危险。
她恼恨望向眼前之人,他让自己心寒。今时他喝了酒,要疯了,竟是不顾念自己孕身已重。果然,他一手抵住她的双手,将那微薄的裙纱一撕即裂……
慕容瑾哀求道:“陛下!阿祈!求你顾念我的孩儿……”
须臾,拓跋嗣的神思才有些清明,住了手,冷笑道:“今时,你心里只有这个孩儿。我早该料到,有这个孩子,你就不曾一时一刻忘掉他!”
慕容瑾忽然觉出眼前之人的可怕。
“陛下——,不要伤害孩子…”声音里一片颤抖和哀求。
“如今,瑾儿只有这个孩子。”她怆然泪下,双目哀痛,“你自是万人敬仰的大魏天子,自然有那后宫佳丽三千为你心悦臣服,陛下您可以将那颗高贵的心保护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