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已是四个多月,此刻半躺在肩辇上有些不自在,更疑惑的是皇帝从来不寻她去御书房,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回平元宫去说。
当慕容瑾颇有些忐忑的来到御书房。内里的慕容镇在听到一声“慕容夫人到”时,轮椅上的身躯还是紧了一下,待看到侍女搀扶的慕容夫人便是近十一年未见的瑾儿,可以想见二人见面的情形。
当下,皇帝颇有些体贴,下榻早迎了过来,扶住慕容瑾道:“夫人,朕先内室休息一会,你和兄长好生聚聚吧。”慕容瑾已经形容激动,皇帝又嘱咐道:“记着你是皇儿的母亲,顾念着身体啊。”又嘱人搬来软椅,复才离去。
一边的慕容镇简直是感激涕零,早声音颤抖:“谢陛下隆恩,慕容镇感激不尽……”
皇帝却一边安抚慕容瑾的心情,淡笑融融:“客气了。按理说你是瑾儿的兄长,便也是朕的兄长,既是一家人,就不要客气了。”
“陛下厚恩,庶民感激涕零。”慕容镇历来分得清君臣之别,如今他一心求隐,哪里会与皇帝攀亲戚。
须臾,皇帝离去,一干内侍也远远候着。只余了慕容镇兄妹二人。
三哥苍老了不少,曾经的挺拔英姿换做了轮骑上的无奈,只那一双冷目透着些决然和重逢的喜悦。慕容瑾心里难过不已,却不敢流泪。
“三哥——,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慕容瑾这句发自肺腑的话让慕容镇心里绞痛。
是啊,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寻到她,怎么就不相信她也许就好好在世间某个地方,甚或来到了魏宫。
眼前的瑾儿,看上去比之从前脱去不少稚气和锐气,她气质娴静如水,容颜愈发清丽,只是两腮清减了不少,少了当年的圆润。如今看上去已有身孕,总之看上去她还是不错的。若是生活不好,自不会还能保留如此年轻的容貌。
故而慕容镇眼角蕴藏了笑意的皱纹,喜悦道:“是啊,天不绝人愿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见到瑾儿。实属苍天待我不薄。你——,可好?”
慕容瑾泪光盈盈,点头称是,却眼见着三哥轮骑上坐着,便知道不好。“三哥,嫂嫂如何?”
“她啊,在乡野地方,挑水种地,无所不能,硬朗得很。”慕容镇淡淡说笑,瑾儿却留下了喜悦的泪水。
果然睿儿说的没错,他们过起了乡野田园生活。只是慕容瑾想起了当年的渔儿,别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是双手也不曾沾过凉水,更何况她还是个挑剔丫头。如今却肯随了三哥安贫乐道,归隐田园。
“三哥,什么时候的事?”说着,慕容瑾就蹲了下来,抚摸着慕容镇的腿,却是右腿少了大截,心里一阵疼。
“都是当年。别提了,你也不用担心。这么多年三哥习惯了,虽然少了条腿,但三哥其实可用拄杖行走,却是皇帝召见,故而坐了车椅。”宽慰的语气,句句轻描淡写。
从慕容睿口中。慕容瑾晓得三哥和渔儿失了孩子,丢了心悦。如今二人不晓得可有孩子么,又不敢问及怕触及伤心往事。
“三哥,我见了睿儿了。他好出挑的一个少年。只是他没有向你提及我么?”
慕容镇轻叹了一声,大约知道慕容瑾可能会知道些事情。“睿儿这孩子年轻气盛,哪里肯待在乡野。但是身入藩篱,哪里会身子由自己。回去几次,倒是没多提魏宫的事,更别提是见过你。”
“大约是怕你担心吧。睿儿如今已经是名少年将军了。”
“这孩子虽然有些本领,然却是冒进的性子。若你见了,多替兄长劝劝他。”
三哥的担心,慕容瑾并非没有。然而更让慕容瑾担心的怕是慕容睿的野心,且不说如今北魏国泰民安,断不会允许各贵族部落出些差错,若睿儿一心只想谋求个前途倒是可以。若是有更大的筹谋,野心变祸心便不好了。
如今北燕国事动荡,看来慕容氏立国复又亡于内乱的教训依旧没有吸取。利用各贵族矛盾、乱世中立国的行为无异于火中取栗、自掘坟墓。
“兄长放心便是。若是见了自当劝劝,毕竟我是他的姑姑。”慕容瑾安慰道。
“瑾儿,这么多年我和渔儿失掉了两个孩子,好在睿儿一直在身边,堪比亲生。如今他离开了,倒是我们也孤单了几分。”慕容镇视线落在慕容瑾微隆起的腹部,一丝喜悦,“瑾儿恭喜你。你的孩子可好?”
慕容镇到底没有多问。慕容瑾这个年龄于嫔妃来讲还能怀孕,便说明她依旧受宠。对于皇帝和她,心里也已经有些许猜测。
慕容瑾思索了会,声音低了下去:“瑾儿三个孩子,其中一个算是义女,但是一直视为己出。这是为陛下孕育的第二个。他们都好着呢。”
十年乱世和中间的是非曲折,慕容瑾并不能道,面对三哥只能淡然提提。
慕容镇点头笑了,“如此三哥很高兴。瑾儿,十年来,三哥觉得幸福也不过是和渔儿乡下种田,今时却觉得你才是三哥最大的惊喜。看到你安好,三哥也觉得幸福。”
慕容瑾高兴地抹了眼泪,道:“是的。瑾儿一切安好,有陛下庇护。今时……有没有将嫂嫂带到都城?”
慕容瑾想,如今自己算是幸福安好吧,虽然也是曲折坎坷,但相比三哥应该是好。
以富贵来讲,慕容瑾的一生倒是羡煞人的富贵,不管是公主还是将军夫人,甚或是慕容夫人,外人眼里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然而于当时人来讲,也许慕容瑾宁愿不要那么多富贵。
闻言,慕容镇点头笑着,“她倒是来了,现下住在平城客馆,妥贴得很。你不用惦念。”
慕容镇本不打算带戚渔儿来都城,皇帝召见,怕有些不预料的事情。然而戚渔儿断不放心他一人,这么多年她生活起居多对他有照顾,如今二人只恨不得形影不离,患难夫妻可谓情深似海。
“不若改日让嫂嫂入宫来,我们也可以见见。”
“这个倒不急。只是你嫂嫂如今断受不了宫中约束。不如等你生下麟儿,我们宫外见见也好。”
“嫂嫂不想见我么?瑾儿有些失望。她来,我和她必和从前一般,哪里来的拘束?更何况我本不会将她扣留。三哥你可得将这话带好,不然,瑾儿不依。”
瑾儿似还有几分从前不饶人的性子,容不得别人拒绝,像渔儿一般。慕容镇呵呵笑了,“兄长拿你无法,如此我们多待京都数日便是。”
“就是啊。原本是三哥想走啊,却以嫂嫂为借口。如此别说数日,怎么也得待个数月?”兄妹二人开心起来。
几日后,戚渔儿在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魏宫宣华宫。
“民女戚渔儿参见娘娘,愿娘娘安康如意。”一身布衣朴素的戚渔儿行礼。
慕容瑾看了身边的侍女,轻言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众人下去,慕容瑾起身下榻,伸手扶起渔儿:“嫂嫂,别这么多礼。”
渔儿的手已经有一层明显的茧子,清晰的肌肤触感传来。忽然间,慕容瑾忍不住唤她一声:“渔儿——”
慕容瑾唤她闺名,蓦地渔儿身体抖了下,抬首见慕容夫人双眸含着期盼的泪光,戚渔儿也瞬时红了眼,低唤道:“公主——”
二人相拥一起,到底没忍住哭了出来。二人曾经是主仆,如今不止是姑嫂情,更是姐妹情。兜兜转转,身份频换,际遇坎坷,然而不变的是那份姐妹亲情。
与慕容镇见面,虽说是兄妹情长,然到底冷面王感情隐忍,男女之别,这感情远没有与渔儿相见时来得酣畅淋漓。
眼前的渔儿,曾经的容貌尚在,然而再也不是曾经那般水灵,笑起来,她眼角会有皱纹,黑了不少,倒是那端庄秀气的五官皆在,从那双好看明眸可以看出,眼前的女子曾经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可惜岁月磨砺,吹弹可破的肌肤不再,曾经灵动盈水的眸子略显浑浊,却满含温柔的目光,彼此笑望。
二人都提及了曾经。
当年戚渔儿在杜无边的护送下驱车离开广固,却不料晋兵半路来袭,心悦与奶娘仓皇下失散,渔儿产期将近,却因着一路颠簸,提前生产,只好找了农家待着。
不幸的是难产,中间曲折不必多说。孩子耽误时间太长,出来不幸已经夭折,戚渔儿昏迷了三天,算是从鬼门关逃过一劫。
那是个男婴,戚渔儿想到慕容镇不知何在,却没能保住他们的儿子,醒来几度情绪失控,痛哭不已,甚至责怪身边杜无边。然而渔儿哪里知道一个什么不懂的男人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来回周转于镇上和乡下,更兼着戚渔儿昏迷不醒,小世子又夭折,这样的打击对杜无边是巨大的。
“那时,我责怪无边没有护我们周全,哪里晓得不过是天要绝你,你又能何逃?”思及曾经,戚渔儿又落下伤心的泪水。
杜无边的心,渔儿又何尝不晓得。他一直默默喜欢自己,时常爱护关照自己,哪怕在戚渔儿与慕容镇传言纷飞的时候,他依旧固执地坚信她渔儿是清白的。他不晓得,哪怕戚渔儿与慕容镇之间没有什么,然而她的心却早就给了慕容镇,哪里会给他杜无边。
杜无边也渐渐晓得渔儿与王爷之间的爱恨纠缠,他既不想让渔儿为难,一次次替她开解,又不得不面临心痛的折磨。终于在渔儿嫁与慕容镇前夕,乘着酒酣,他情不能自已,抱住渔儿,向她痛苦吐了真言。
然而这个事情却被慕容镇撞见了,冷面王当即将那杜无边关了起来,后来二人虽然和解,杜无边却不再担任护卫统领的职务,调离王府,至此就极少见面。
至于杜无边与慕容镇,这么多年的主仆感情外,还有一份兄弟般的信任情深。故而,二人并没有因为同喜爱渔儿而失掉原本的其他方面的信任。国破家亡,危难之际,慕容镇将孕身沉重的戚渔儿托付给了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