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期通常持续三到五日,故而要在御山狩猎园安营扎帐。一般情况下,皇帝的大帐是不得有嫔妃随意出入的,嫔妃有单独的营帐。那西帐不过是暂时备用之所。
其实拓跋嗣没有走错,不过是进了大帐,忽听见西侧有女声,倍感讶然,而且那一声音似为熟悉的那一人。掀帘那刻,才发现果然是她。
皇帝一言不发,放下帐子离去。
慕容瑾忽然间手有些抖,这么久没有见他,竟然会对他有丝期待,却又失了自信让他为自己停留。
他对自己愈发冷漠,甚至是熟视无睹。慕容瑾的心隐痛不止。
晚宴开始的极早,太阳很高的时候,众王和近臣皆已落座。这次慕容瑾挑了人熙熙攘攘的时候落座,太早太晚都会惹人注目。
慕容瑾自己寻了嫔妃席位上不起眼的地方落座,一言不发,偶尔抬首扫一眼对面。对面的众王席位与她斜对,离得稍远,并不能看得清晰,慕容瑾觉得甚妥。皇帝的位置在上首,离诸王不远,拓跋嗣尚未到来。
须臾,这乐舞就开始了。北地的舞蹈节奏明快,舞姿活泼不少,气氛一时活跃不少。那厢的王席上众王开始言谈自如,时而侧头交谈,时而喝着茶水、吃着点心。众人并没有开席,只在等帝王到。
须臾,一声:“陛下驾到——”,歌舞退去,喧嚣静了下去。
慕容瑾抬首,拓跋嗣一身黑金龙衮缓缓走来,气质华贵,威严十分,完全不同于他曾在自己面前的形象,他是令人仰视的帝王,一股帝王霸气散发出来。
不但慕容瑾觉出来,就连在座的诸王都已经收到。这不是那个狩猎中称兄道弟的亲切随性的皇兄,他是大魏的帝王,生杀予夺集于一身,即便同为先帝子嗣,众王的尊贵和荣华都要依赖大魏皇帝。所以帝王之下,皆为臣子,臣子的本分便是尽忠。
慕容瑾随着众人起身向皇帝行礼,然后默然落座。
皇帝一番总结陈词和臣子们的赞同敷衍,数句寒暄,说的是关于狩猎,然句句包涵情分。
慕容瑾目光平视,并不曾听进心里。她感觉到自己在此若有若无,来此一趟完全是自找难堪。
往年众王中有携新妃而来,今年却都一人前往狩猎。慕容瑾扫了这一席上的几位妃嫔,尹夫人、心贵人,和两位不熟识的新人,看上去颇有兴致。心里却想着一会儿找个理由,提前离开。
正在此时,慕容瑾听见皇帝说道:“阳平王的伤如何?”
这时那不远处的王席上,走出来一人,浅色的胡袍,趋前恭敬行礼:“劳陛下惦念,已是好了不少。”
“四弟免礼了。朕狩猎之时还多有惦念,可惜今年狩猎少了你。”
“多谢皇兄体谅。臣弟也颇有遗憾。”
“朕已经着京兆尹查处此事。在魏都平城竟然发生这种事,朕必会严查。”。
于此底下已有人窃窃私语。怪不得阳平王拓跋熙未参与狩猎,原来是因为路遇刺杀,伤了手臂。
“多谢陛下。承蒙皇兄恩泽庇护,臣弟的伤已经好了不少。”
兄弟俩的话说得冠冕堂皇,慕容瑾听得无滋无味,唯有对封王遭刺之事感到惊劾。原以为天子脚下,御山重地,自是安全得很。
待拓跋嗣让那人退下之时,慕容瑾才看清了那人的形容。
那人竟然是上午溪边遇到的一人,容貌清俊,面庞微黑。原来他是阳平王,因为受伤,故而没有参加狩猎。慕容瑾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和他多说。
那阳平王拓跋熙目光不期然扫了一下,竟是在慕容瑾的方向有一顿,随后径直回到座位。
须臾,歌舞再来。君臣且饮酒把欢,其乐融融。
慕容瑾看到皇帝特别宣了皇长子于侧,耳语了一番,于此,拓跋焘又退回到皇帝末侧。拓跋丕、拓跋弥也在席间,左顾右盼之时,皇长子似训了一句,二人皆正襟危坐一会。
皇子虽为封王,然席位却是比众王要尊。不止慕容瑾看得明白,诸王更是心中清明。将来诸王的福祉还要看皇帝的儿子、后继皇帝的脸色。
酒酣之时,年轻的京兆王,出列奏请:“陛下,臣弟前两年能见到蔷表姐舞姿,可惜自从嫁与皇兄,皇兄将其金屋藏娇,一年未见,今年臣弟可否沾了陛下恩德,让她为黎儿和众王兄舞上一段。”
尹秋蔷曾经在秋狩上一舞惊人,她是众王的表妹,拓跋黎的嫡亲表姐,今年也不过十八,正是因为当年那一舞,才得了皇帝欢心,尹将军的筹谋才得以实现,皇帝不过是顺水推舟纳了远亲表妹为妃嫔。
拓跋嗣呵呵笑起来:“黎儿,你胆子果然大。皇兄素对你宠溺,把你惯出来寻朕的好看。”
底下诸王听了颇为京兆王捏把汗,那尹秋蔷虽为你的表姐,然既是已经入宫为妃,便应收起姐弟间的那套,皇帝说你娇惯真是一点不假。拓跋黎如今年十五,这番批评可谓不轻,虽然皇帝是笑着说出来的。
“朕——,就准了你这一次。朕好久也不曾看夫人之舞。”
拓跋黎胆子素来大,皇帝一直念他小,故而多有纵容,亦不曾将其远封,封为京兆王。
于此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如今已经产子小半年的尹夫人,尹夫人身形已经恢复如初,然这舞确实好久不曾舞过,此刻见众王有意让她露面表现,反而端了姿态。
起身回拓跋嗣:“陛下——,臣妾好久不舞,今时恐露怯,还望陛下替臣妾回了。”
拓跋嗣呵呵笑了:“爱妃何不早说,朕前一刻还希望你替朕回了这话。如今爱妃不肯,可还有更好的理由么?”
皇帝的意思就是,好久不舞在众王眼里并非理由而是借口。然那尹夫人没明白皇帝是希望她有更好理由推辞,拓跋嗣才好替她回绝了。
皇帝已经过了那般年纪,已不喜欢在众王臣面前炫耀自己的爱嫔。
“那嫔妾就看在陛下的颜面,姑且应了。不过呢,嫔妾想找一姐妹弹琴伴奏。还请陛下准了。”
如此,众王开始将眼光投向嫔妃席上,然隔得稍有些远,只能看个形容。那边或娇艳或清新,总之让人垂涎欲滴的美色,却只能远观敬之。
“你自己的舞,选谁伴奏最是清楚,朕允了便是。”
尹夫人身姿窈窕,不紧不慢走到慕容瑾身边。慕容瑾有些惊到,没料想自己恨不得消失如今却无法躲过去。
慕容瑾面色微白,不紧不慢:“妹妹舞姿怕是不适合姐姐的琴奏。”
尹秋蔷却十分肯定,面带微笑:“素日听闻姐姐琴技高湛,有一次妹妹路过有幸听了一次,觉得那首曲子甚合妹妹舞步。”
她说的是《思华》,慕容瑾素日喜欢这首琴奏,反复调试后终成一首绝妙琴曲。
尹夫人跳舞,由慕容瑾弹奏琴曲,这个安排出乎拓跋嗣的意料。似乎自己竭尽全力去忘掉的一人,今日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拓跋嗣是不喜的。故而只一边沉着脸准了,似在拭目以待。
还有一人倍感意外,那便是拓跋熙,虽然此前料到那美人是皇兄的妃嫔,今日见她出来,不禁大感遗憾。然目光却并不避嫌地看过去,是的,如此美色,怕是盖过对舞蹈、琴曲的欣赏。
众人无不将目光投到宴前的二人身上,其实更多的是对第一次见到的慕容瑾有好奇。
啧啧,如此绝色。底下已经有人开始打探这是谁,又是什么详细身份。大家猜测她可能是皇帝新增的嫔。
须臾,琴弦动,弦音出,舞步移。音色如水,琴曲优美,舞步曼妙。
尹秋蔷舞步娴熟,并非许久未舞,日日都有练习,只不过这舞却没有机会在拓跋嗣面前献舞罢了。底下的妃嫔有艳羡,有嫉妒,也有不动声色看好戏的。
尹秋蔷特意选了一曲柔美的舞蹈,配上这首《思华》可谓相得益彰,美不胜收。须臾,就有人点头称赞,十分享受。
北地人并不常见这般婀娜舞步,历来以节奏明快的舞蹈居多,今时尹夫人竟然为了这《思华》配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南曲舞蹈,不过倒也别出心裁,出人意料,故而曲终舞毕,受到一片喝彩。
就在众人叫好之时,却不料底下一长史长孙大人出来反对。长史素来是类似秘书、史官之职,素来学识渊博,今番狩猎趣事他得负责记载。
“臣有奏。还请陛下准言。”说的语气似乎事关重大,众人忍不住洗耳恭听。
拓跋嗣眉头忍不住一蹙,默然点了头。这长史素来毛病多,正是赞不绝口之时,他又要出点不合时宜的。
“臣对音律颇有研究。刚刚娘娘所弹琴曲,曲调有些耳熟,虽有修改,但像老臣等人还是能听得出曲调取自《燕颂》。”
慕容瑾暗暗佩服这长史老头有耳力,一般人若不细听,对燕颂不熟,必会听不出所以然。
然此话一出,陛下的面色却微沉了下去。众人也开始感到不妙。
果然那长史长孙大人又说:“《燕颂》曾为燕贵族歌功颂德之用,后几经改编,形成一套雅乐体系,各种器乐皆可以演奏。前燕亡后,后燕得,后燕之后,南燕得之,南燕亡后,后秦得之,后秦又亡。可见这亡国之曲名副其实。此等靡靡之音实在不适合在我大魏宫廷演奏。”
尹夫人慌忙跪下:“嫔妾实在不知,日日听姐姐弹奏此曲,觉得甚为好听,却不想——”
“娘娘不知倒也不怪,这《燕颂》消亡后,大魏也不曾习练此曲,能演奏改编者,必为对它熟识者。不知这位娘娘——”
拓跋嗣心中有怒,却忍而不发。一场欢快舞乐就毁在长史一席话上,但是亡国之音可并非小事。拓跋嗣身为皇帝不可能不在乎。
“好了,今时为君臣之欢,朕不想多听。至于燕乐,后宫以后不得习便是。”如此算是息事宁人。
慕容瑾福了身子,立在那面色苍白,神情凄然,她晓得自己被暗算了。却只能道:“臣妾谨遵。”这曲子,拓跋嗣听过两回,夸赞不已,今时却不想被订上了亡国之音的罪名。
拓跋嗣之前并不知道这首好听的《思华》改自《燕颂》的乐曲,此刻扫了一眼底下的慕容瑾,却颇有些不可猜度的深意。
正此时却有一人出列,“启禀陛下,长史大人此言不妥。”
众人看去,正是那受伤未去狩猎的阳平王拓跋熙。拓跋熙从容而出,神采奕奕,望向一边的慕容瑾,眼神似有安慰,又回身向皇帝细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