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悲伤,想要流泪,那就请喝点酒,酒不能消愁,却可以催泪。
如果你开心,想要大笑,那就请喝点酒,酒能助兴,亦可言欢。
如果你归来,在四下无人的夜里,那也请喝点酒,酒无法令你忘记孤单,却可以让你暖暖身子。
如果你离开,和一群朋友一起,那更要喝点酒,为曾经的志同道合,为未来的一路相携。
如果……无论如何,喝点酒总不见得是坏事。
洛杉矶有名的,不止有落日大道的落日,还有它的夜晚。
洛杉矶的夜晚总是令人喜忧参半。它有繁华美丽、人潮如涌的购物中心,也有拦路抢劫、撬锁偷窃的嚣张盗贼。当然,在美国这样持枪自由的国家里,光鲜与罪恶并肩行走,机遇与风险同时并存。混乱而安稳,安稳而混乱。
San Gabriel Valley,洛杉矶有名的华人聚集地,众多华人商铺在这里落户,而且大部分都是华人开办的餐厅。如果在洛杉矶,想要吃到正宗的中国菜,那这里一定是最不能错过的地方。
天魁行走在这条街上。钢铁的四肢每次挥动都会产生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不过,在他全副武装的皮衣皮靴皮手套的包裹下,这声音已经细不可闻,只有身为主人的他能够听见一点,可他早已经习惯。感受不到血液灌输脉搏的鲜活,就只好把它当作脉搏跳动的声音。
他的眼睛在一堆挂着写有各种中文字样的招牌上来回扫过,像一头草原上的狮子,在一群猎物中寻找自己的目标。川菜馆,大排档,煎饼铺,烧烤摊,甜品店……天魁突然觉得,有时候太多同类的东西聚集在一起,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毕竟找起目标来,很麻烦,很费力,还很耗时间。
终于,他在一家店铺面前停下来。
店铺的招牌上印着“老吴酒馆”的字样。
天魁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手里折旧的字条,反复核对上面的字样。“是了,就是这家。”他折好字条,重新放回皮衣的内兜,然后推开了酒馆略显老旧的玻璃门。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很快就走到他的桌子旁,微微弯下腰,递上菜单,热情地问他:“先生,您想要吃些什么?”
他盯着菜单,看了好一会儿。菜单上的字他都认识,可是很多菜他听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尝了,在一堆新鲜事物中进行选择,还真是挺困难的。
正当天魁为选择而犯难之际,他想起来曾经那个给他留下字条的男人,以及那个男人曾经许下的承诺。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来到他的店里,他一定会亲自下厨,做一道家常菜。
“葱爆牛肉。”天魁毫不迟疑地合上菜单,用十分熟练的中文说。
如此吐字清晰的中文从一个魁梧的外国男人口中说出,怎么听都有几分别扭。
这位服务员显然才工作没有几天,对菜单上的菜并不是特别熟悉。她对着菜单,仔细找了两三遍,也未找到顾客说的那道“葱爆牛肉”,只能问天魁,再次确认。
“先生,您确定要点这道‘葱爆牛肉’?”
“怎么,你们做不出来吗?”天魁看着年轻服务员的脸,他的要求似乎有些令她为难。
服务员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我去问问我们大厨吧!”
她刚走出两步,就被天魁叫住。
“不用了,这道菜让你们老板去做,他答应我的事情当然得他自己来做。”天魁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笑容,值得回味的笑容。
“欸?”服务员怔住。但她分明听出天魁话里的意思。天魁和他们的老板认识,而且听天魁的话,还是老相识。老板的朋友,他当然不敢怠慢,直接抱着菜单,跑进后厨,去找她的老板陈明一切。
她的老板在听到“葱爆牛肉”这道菜之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对那名年轻的服务员说:“你去忙你的吧!这位客人我亲自招待。”
“你终于还是来了。”待那名服务员走后,他稍稍低下头,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天魁靠着椅背,机械手臂灵活地交叉在胸前,摆足了客人的姿态,等待着他要尝的菜被端上餐桌,等待着他要见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一道葱爆牛肉,十多分钟就能烧完,虽然时间很短暂,却足够回忆起很多东西。
“你的葱爆牛肉。”他把菜放到桌上,在天魁对面坐下。“比尔森。”
听到他的声音,天魁慢慢睁开眼睛,盯着他,狡黠地笑。“吴—老—六!”
他们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面对面无声地笑。
吴老六的原名叫吴正先,是天魁当年打地下拳赛时认识的朋友。之所以称他为吴老六,是因为每次比赛他都是第六个上场,从未变过,久而久之大家就给了他吴老六这个外号。
因为打假赛的缘故,天魁在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名声不仅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是名声狼藉,打拳的看不起他,观众也朝他吐过口水,倒是那些肯出钱的主顾挺喜欢他的。毕竟,只要给足了钱,你想让天魁赢,他就能给你轻轻松松打赢,你想要天魁输,他也能漂漂亮亮的输。
那时候的天魁,哦不,应该说是比尔森,真就没有几个朋友。吴正先是为数不多愿意和他交朋友的人之一。
他们两个的故事,说起来还真有点儿意思。
那一天,吴正先又是第六个出场,不过,他今天的对手有点儿特殊,不同于以前的臭鱼烂虾,他今天的对手很有实力,就看那个人愿不愿意发挥了。
后台,选手上场前的准备区域。吴正先一眼就找到了他今天的对手,臭名昭著而又从来都不缺乏实力的比尔森。
他当即冲上前,用他那不太熟练的中国式英语和比尔森打着招呼:“你好,我叫吴正先,你今天的对手。”
比尔森缠着他的拳击手套,不知是没听见吴正先的问候,还是没听懂他的中国式发音,又或者,根本就懒得理他。
比尔森瞥了他一眼,继续缠着他的拳击手套。很显然,他根本懒得理会面前这个人。在他看来,吴正先就像以前和他交过手的那些对手一样,打过之后,只有输赢,名字什么的,谁会记得呢?所以,记不记得住对手的名字,都无所谓了。
他缠好了拳套,走向擂台。
“喂,我知道你很能打,我想和你好好打一场,希望你你全力以赴。”吴正先望着比尔森走向擂台的背影,用他那口音很重的中国式英语大声喊道。
比尔森还是没有理他。
地下拳赛的擂台场上,有些人是为了赚钱而来,有些人是为了名气而来,有些人是为了梦想而来,也有些人不得不来。吴正先显然不同于其他人,他来参加地下拳赛,首先是享受肌肉搏击带给他的快感,然后顺便赚点儿钱。所以,和越厉害的人交手,他越兴奋。
都说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吴正先想好好打一场,可偏偏事与愿违。比尔森的拳头打在身上,就像棉花一样,
不疼不痒,跟没吃饭一样,没一点力气。第一个回合下来,吴正先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他算是明白了,着又是一场假赛,而且老板买的注是吴正先赢。
“哎,真没意思。”吴正先砸砸嘴。
穿着比基尼的性感女人举出牌子。
第二回合开始。
比尔森上场摆好姿势。第一次见到有人打假赛还这么有激情,仿佛这就是他所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反倒是吴正先开始懒洋洋的。脖子上挂条白毛巾,吊儿郎当地走到擂台中间。没办法,这样的比赛真是让他提不起半分兴致,甚至连 比赛的欲望都已经消磨殆尽。他直接把脖子上的白毛巾仍在擂台上。
所有人包括比尔森在内,都被吴正先这一举动惊到,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接着是观众数不清的欢呼,以及那些出了钱下注的老板阴沉的脸色,还有咒骂声。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比赛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
比尔森站在原地,看着吴正先下场的背影。显而易见,他赢了,老板输了,钱自然就拿不到了。不过,他却记住了这个输给他的中国男人。他的名字叫吴正先。
后来,在另一场比赛上,他们又对上了。然而,这次还是和之前一样,比尔森打着假赛,吴正先又搅乱了他的发财大计。
“喝酒吗?”吴正先问。
“听说你们中国人的就,很辣,很烈。既然来了,我想尝尝。”天魁笑着回答。
“小何,”吴正先把先前的年轻服务员。“去把柜子下面的那坛酒拿出来。”
一坛酒附赠两个小酒杯。
“为什么不用大一点儿的杯子?”
国外的人喝酒,大多喜欢用高脚杯,高雅有情调,而且容量还不小。当然,天魁爱好特别,他不喜欢用酒杯喝酒,一般喝酒的时候,他都直接对瓶吹,这样显得他气概非凡。
吴正先用力拔开坛口的塞子。“这你就不懂了吧!中国人的酒就要用小一点儿的杯子喝,慢慢地喝,慢慢品味其中的味道,尤其是这样的好酒。”
酒香浓郁,飘的满屋子都是,所有的顾客都顺着酒香将目光投向他们。可惜,他们只有眼福没有口福。
两只酒杯分放在二人面前。
吴正先起身,将酒斟满。
“来,干一杯!”吴正先捏起小酒杯,对天魁笑着说。
天魁的金属手臂虽然坚不可摧,可使用起来却并不方便,尤其是这样小巧玲珑的东西,拿起来还要拿得稳,显然不那么容易。幸好,经过长时间的训练,这点困难已经被他克服了。
他学着吴正先的样子,捏起面前的小酒杯,递过去。
“干杯!”
白瓷的酒杯在这片空间里发出如玉一般清脆的响声。
一口咽下去,天魁都狠狠皱了下鼻梁。他喝过俄罗斯的伏特加,也尝过窖藏的龙舌兰,可是这样烈的酒,他还是第一次喝。即便酒水已经下肚,可酒精依旧残留在他的口腔和喉咙,刺激着他的舌头,灼烧着他的咽喉。好一会儿,后劲才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谷物发酵后剩下的一点点隐晦的香味,像是小麦,又像是荞麦,更像是经历过阳光暴晒的高粱,还带着几分黄土高坡泥土的气息。起码埋了有二十年,他猜测。的确是一坛好酒。
吴正先放下白瓷酒杯,饶有兴致的看着天魁,问:“你现在过得如何,还在那里打拳吗?”
离开的时候,吴正先去看了天魁的比赛,并给他留下了那张字条。
那一场,天魁不仅没有打假赛,反而出了奇的拼命,他想赢,他想用胜利送这位朋友离开,这是他能想到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之后天魁身上发生了很多事,吴正先听说了一些。在比尔森落魄街头的时候,吴正先曾经去找过他,可是茫茫人海中想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半年下来,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比尔森的消息。有人想要躲你,你如何能够找得到他?
天魁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伊诺的笑脸,微笑着说:“我已经离开那里了,跟了一位更好的老板。”
“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的新老板对你很不错。”
“嗯!”天魁点点头。“他是个很好的人。”
吴正先又为他们斟满酒。
“庆祝你找到一个好老板,干杯!”
第二轮喝罢,第三轮开始,然后是第四轮、第五轮……
店里的顾客陆续离开,人也越来越少,最后连服务员都下班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还在继续喝着,一盘子菜从始至终没有动。仿佛若是没有其他事情的干扰,这一坛酒他们可以一直喝下去,直到永远。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酒也已经喝了一半。
天,快亮了。
天魁看了看挂钟上的指针。“我要走了。”他幽幽的说。
“是回去找你那位新老板吗?”吴正先问。
“他要去冒险,我得陪在他身边。”
“能有你这样的下属,他还真是幸运啊!”吴正先靠在椅背上,感慨道。
“剩下的这半坛酒,我会好好封存,等你回来,把今天未喝完的酒接着喝完。”
“一言为定。”
有些人会离开,有些人会等待,为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