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前头是举着血刀要杀人的猛兽，后面是未知的、无穷无尽的迷雾深渊。秦笙穿着一身血衣，满头凌乱，满眼空蒙地愣在中线上犹豫，往前走，被砍头，往后走，落深渊。
骨子里没来由地竟生出了好几倍的恐惧，这恐惧不是秦笙的，是一种熟悉及陌生的感觉。
踌躇间，背后不知被谁重重推了一把，秦笙错愕地往前跨了一大步，等待她的不是刀劈剑刺。她一脚踩了空，往前奔去！竟还是掉落了万丈悬崖之感。
身子如同飘萍，灵魂如同牛毛，随风飘舞，任雨水拍打。
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强，虚无感在后退，恐惧感包裹着她。
“不！不要！我不要！别推我！”
她挺直了腰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竟……又被老天送了回来。
暮春时节，天热盛暑，秦笙却满头满背的冷汗。
腐肉的感觉传过来，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所处之地，是个深坑，坑里横七竖八地倒卧着百十来具尸体，她坐在一女子腰间，那女子脖子上的伤口变成青紫，血液流干，彷佛一个完好的干尸一般躺在那里。
到处是死人，秦笙望着坑口，整整一人多高。而她身上是新血，这主人是新死之身。
她只觉得一阵荒唐，毫无生存欲望。他杀了她，从一开始，到最结束，所有委屈，所有痛苦，都是因为他——梁国高高在上的太子李闲。
李闲是秦笙生命中唯一的光，他让她生，同时又决定了她的死。
“为什么，还要我回来？”
秦笙呢喃着，低头瞧见手腕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割出一道道血痕的样子，左手使劲抹了抹，没有血。
她四望着，期望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穿着普通人家穿不起的绸衫，猜测着自己大约是哪家的小姐，或许是去寺庙上香的路上碰到了山贼，她也许长得过于普通，山贼劫了财之后，将他们全都杀死，扔进这埋好的深坑之中。
这小姐，又跟楚不凡有什么关系了呢？
刑部刘大人之女刘湘莲？还是李侍郎之女李飞鸿？
秦笙无奈咧开嘴笑了笑，这辈子，她就想歇着，什么时候不想歇着了，她就找个树吊死，或许没等她吊死，杀死这身体主人的贼人死了，她也就死了。
“哼，秦笙，你真是做了孽，如若不然，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你，如此这般没完没了，真叫人头疼啊！”
她揉了揉额头，红色从袖口掉出去。
秦笙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虽然暗淡，却像是坟冢里飘荡出的冥火，始终不肯熄灭。
不知是天热的难受，还是深坑之中的尸体死相太恐怖，秦笙垂下头盯着手心，看两颗滚烫的珠子落入手中。
她嘴角剧烈颤抖着，忍着不叫自己哭出声来。不甘心地擦干脸上的泪，她踩在那些尸体上，双手托着已经死去的尸体，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些尸体聚集在深坑角落。
一次，
又一次，汗水决堤。
十几次之后，借着那些尸体，秦笙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够上那高不可攀的深坑。
外头是一片荒野，没有山头，不会有山贼，不是刘湘莲，也不是李飞鸿。
她往上爬着，滚烫的土地灼烧着她的肌肤，秦笙觉得整张脸要烧着了，全身上下已经着了火。
远望四方，几里地之外荒野尽头有绿色，有小河。
她身子往上一荡，脚下用力踩着，心里头无数委屈愧疚，脚下尸体晃悠悠滚落，她没了力，很快，重重摔在深坑之中！
她摔倒在一个大汉的怀里，那人尸体被太阳炙烤的火热，浑身腐臭，满脸爬满小虫。秦笙瞧着他，圆头圆耳朵，腹部被挑开，肠子撒出来，鲜血流空，力竭而死。
“对不起，对不起。”
她道，心中绞痛，生生忍下，她瞧见自己指甲缝儿里在滴着血，火辣辣的疼让她想起了放弃，让她想到了昏睡。
“为什么，还叫我回来？”
“被他杀了，便杀了，我秦笙就是娼妓之女，不管托生几次都翻不了身，不管怎么挣扎，都会死在他的手上。我认命了，我不想再斗了，我不想，我好累。”
绝望地喊着，秦笙趴在那死去大汉的胸口，腐臭血腥包裹着她，她觉得无法呼吸，觉得自己又将死去。
然后眼里闪过那片红，她豁然抬头，恨意十足地抬起头来，咬紧牙齿，盯在被血染红的指甲。
双手交叉握住，似乎是在祈祷，但却是相互安慰。
秦笙再一次爬起，她用尽全力去拖拉那些尸首，蚊蝇包裹了她，它们在她身上啃咬着，秦笙痛极，每一次痛，都给了她双倍的力量。
终于，她重新将尸首堆积在角落，两排，十几层，动作缓慢但却有力，夕阳西下时，她终于颤巍巍地从深坑之中爬起来。
浑身仿佛散了架，酸痛，撕扯的痛一起袭来，满脸血污的秦笙晃悠悠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身前尚有余热的土地，她缓缓抬头，倔强起身，拖着早就耗尽力气的身子往几里地之外的绿和小河奔去。
一路上，不停摔倒。
摔倒之后，用双倍的时间站起来。膝盖处衣衫磨碎，露出血肉模糊的瘦弱的腿。
“秦笙，快些，秦笙，不能睡，秦笙，走到那就可以了，走到那，就结束了。”
“走到那，就结束了。”
秦笙口中呢喃，这呢喃给她巨大的能量，可是随着身体力量的枯竭，这能量也不断减少。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摔了多少跤，秦笙闻到了身上熟悉的濒死的味道，同那深坑里尸首无异的味道。
她脸朝下趴在地上，虫子和老鼠在她后背上舞蹈，绿在十米之外，小河触手可及，可她却站不起来。
“阿笙，别睡，阿笙，不许睡，阿笙……”
“阿笙……阿笙……”
……
“是娘，娘……你别走，阿笙怕……娘……阿笙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娘你别走……阿笙会饿死……阿笙怕……”
秦笙呢喃哀求，那声音却骤然远了。
“娘，你总是这么狠心，他们总是对咱们这么狠心。”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湿了土地，秦笙胳膊压着地，支撑着身子跪坐起身，她用遍体鳞伤的身体往前爬了一步，又一步。
月从云层出来，月光落在小河面上。
暮春的夜里有风，凉爽，有片红被吹来，秦笙伸手抓住，恐惧掐住她咽喉，控制着她不去转过脸来，然而秦笙拒绝了恐惧，她缓缓转过脸来，看到了小河里的这副身体的脸。
轻舟。
她痛哭出声，内心恐惧忐忑又撕裂的感觉一起攻击了她，秦笙捞起吹落在水面上的那团红线，看着水波荡漾中的熟悉无比的脸，绝望地哭喊着。
从来没有过的绝望，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从来没有过的……恶心。
“轻舟！轻舟！啊！轻舟，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轻舟！”
秦笙扑进小河里捉着，她扑进小河里抓倒影，河水一片浑浊，疼痛却讽刺的减少，凉爽的河水冲刷着她触目惊心的伤口，讽刺地给她带来一阵舒爽。
痛苦犹在，痛苦剧烈，痛苦源源不绝。
“轻舟！轻舟！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啊！轻舟！轻舟！”
秦笙哭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忽视的东西，刚才自己故意不看的东西，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后跑着。
一路摔倒，一路爬起，天上下起了暮春雨，竟是蚀骨的寒。
抱着胳膊往回挪动，秦笙笑着看天上的雨，“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他们说的对，我根本不该肖想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当时就该怀着感恩的心离他远远的，若不是我贪恋那些温暖，若不是我认不清现实，我怎么会被人嫌弃的杀死？！”
“秦笙，你就是个废物！你怎么这么蠢？！”
她哭着爬回去，借着月光看深坑里的人，果然看到破碎又凌乱的‘楚’字。
深坑那头竖着两个歪斜的墓碑，墓碑藏在两棵拦腰斩断的树后，出来时选错了方向没看见，如今想来，却是老天对她最大的仁慈。
“梁国，叛相，楚常青。”
“梁国，叛相之妻，董梅花。”
周围的一切突然就没有了声音，秦笙摔打着自己的脸，“啪！”脸侧向一头，痛。
又一下，“啪！”脸侧回来，极痛。
“梁国，叛相，楚常青。”
“梁国，叛相之妻，董梅花。”
“秦笙，混蛋！秦笙，大混蛋！秦笙！忘恩负义！秦笙！该死！秦笙！该死啊！”
她停住，痛苦狰狞的脸缓缓放松，最后面无表情，面对着深坑，秦笙忽然冷笑了，月下，雨中，她冷漠地盯着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却道：“李闲，该死！”
“梁国，叛相，楚常青。”
“梁国，叛相之妻，董梅花。”
所有的爱和卑微都消亡，此刻，只剩下痛楚和无尽的恨！
她道：“李闲，该死！李闲，该死！李闲，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