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季家。
张旭帮忙把季峥沐浴后的热水提到楼下倒掉。
水还冒着热气，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浮有血丝，张旭四下看看，确定周围没人，看着那水全都顺着下水道流走，这才提着桶转身离开。
一扭头，却看见一颗小脑袋缩进不远处的柱子后面。
都被发现了，还有什么好躲的？
张旭面上没有表情，拎着两只桶折身往回走，他人生得高，步子也迈得大，走出去没几步，那柱子后面的小丫头就探出头来悄悄跟上，绕过转角，小丫头一头扎进张旭硬鼓鼓的胸膛，跟撞到墙上似的。
小丫头吓得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小脸染上红晕，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气鼓鼓的，瞪大眼睛看着张旭：“你……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她偷偷跟着别人，还好意思问别人？
张旭觉得有点好笑，故意板着脸看着她：“你家大少夫人又不好了？你偷偷跟着我做什么？最近我们副将心情不好，你凑他跟前是想挨揍么？”
张旭这是在变相的提醒，兰溪却更在意他前面说的那句，气得跳脚：“你才不好，你全家都不好！我们澜姐儿恢复得可好了！”
“哦。”张旭不咸不淡的点头：“那也和我们副将没有什么关系。”
“……”
兰溪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咻咻的踩了张旭一脚，小兔子一样逃跑。
她力气不大，用了全力也不过给张旭挠痒痒似的，张旭没觉得疼，看着她逃跑的背影，莫名想到她刚刚撞进自己怀里时绵软的感觉。
恒城的小姑娘，果然都是像夫人那样软软嫩嫩的。
拎着桶回到房间，季峥正坐在桌边用药包给自己的伤口消毒。
今天这伤口又被乔寒笙踢了一下，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变得越发狰狞可怖，季峥光着膀子坐在那里，随意地把一卷纱布塞进嘴里，拿起一瓶医用酒精就倒在伤口上。
“嗯！”
季峥极隐忍的哼了一声，额头、脖颈还有手臂上的青筋全部痛得鼓跳起来。
张旭看了一眼，顿时感觉有点牙疼，忍不住嘀咕：“大舅子不会是知道副将你身上有伤吧，不然怎么回回都挑这个地方下手？”
不仅回回都挑这里下手，还都是下的死手，不知道的恐怕以为两人是宿敌，要弄死对方的那种。
季峥没吭声，连着两天淋了雨，伤口被雨水泡胀了，现在伤口在发烧，情况有点麻烦。
消完毒，季峥又敷了一些药在上面，这才用纱布缠住。
那些药都是乔灵之前配好研磨好的，有外敷还有内服的，乔灵和叶蔺奉不在，没人熬药，季峥就只用了外敷的。
张旭是个糙人，包扎起来很毛躁，季峥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纱布随意缠了几圈就打了个死结。
啧啧，不愧是副将，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张旭在心底暗叹，提了水又要离开，季峥忽的叫住他：“过来跟我说两句话。”
“副将又有什么吩咐吗？”
张旭放下桶，兴冲冲的坐到季峥对面，苏家和司令府虽然算是被查抄了，但这次的事肯定还没完，张旭有点没过瘾。
“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了？”季峥白了他一眼，问了一句和张旭期望的完全不同的问题：“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嗯？”
张旭一脸懵，没想到季峥会问这个问题，季峥挑眉瞪着他，他便不好意思的抓抓后脑勺：“副将你又不是不知道，蔚里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哪儿来的姑娘啊，莫不是夫人见我老实，要给我介绍？”
“你想得美！”
季峥打断他的幻想，也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问得有点不对，斟酌了一下重新道：“如果你现在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你会娶她么？”
季峥难得问这样的问题，张旭觉得自己跟见了鬼似的，但这时候也不敢提出质疑，只能转动着自己的木头脑袋思考：“我……我喜欢人家，人家也不一定喜欢我呀，我又没钱。”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给你出！”
季峥爽快的说，张旭眼睛一亮，心底特别感动，拍桌果断道：“那必须娶呀！就在兰香阁，摆上流水席，请蔚里的兄弟们吃上三天三夜！”
一听说季峥会帮忙出钱，张旭阔气得不行。
季峥绷着脸，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你不怕你上战场死了？你难道要带她上战场？”
“她都嫁给我了，我哪能让她上战场呀，到时我就在恒城买间小院，让她好吃好喝的在家待着，我要是死了，不是还有副将你么，你说过要帮兄弟们抚恤家人的。”
张旭这话，是对季峥十足的信任，说完他又好奇的瞪大眼睛看着季峥：“副将，大舅子不会是担心你死了让夫人守寡吧？”
“……”
若是以往，季峥一定会给张旭一记暴栗，骂张旭乌鸦嘴，但这个时候，他却只是绷着脸没有吭声。
张旭开玩笑的唇角渐渐敛了下去，一颗糙得不能再糙的心被惊得有点慌。
这是什么情况，他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副将，在害怕自己死了没人照顾夫人？
怕这个字眼之前和他家副将可是挨都挨不着边呐！
“副将，那个……虽然只要打仗就会流血牺牲，但我相信副将是绝对不会有事的，而且……”
张旭第一次试图安慰人，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季峥打断：“这几天看着我！”
“啊？为什么要……要看着你？”
张旭舌头打结，隐隐预感到自己接下里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季峥绷着脸，极认真的说：“看着我，不要让我去找她！”
“……”
副将，其实你是看不惯我，想找个理由揍我吧？
张旭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任务，吃完晚饭就在季峥房间外面站岗放哨。
屋里熄灯不到一刻钟，张旭听见窗户有轻微的声响，迅速下楼，果然看见了正在翻墙的季峥。
“副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出去逛逛。”
“我陪你。”张旭说着也翻上墙，季峥犹豫了下，跳下墙，往自己的房间走。
沐浴后他换了一件藏青色长衫，长衫上绣着漂亮的暗纹，走在夜色中很是俊朗，像一棵挺松。
在张旭看来，副将生得好看，家里有钱，又会打仗，完全没有必要顾虑那么多，喜欢谁家的小姑娘直接娶回家就好了，所以他不是很懂季峥现在的纠结点在哪儿。
季峥沉着脸回到房间，一点也不客气的把自己扔到床上。
之前去下聘的时候，乔寒笙说那些问题季峥认真的考虑过，他只想着在没有最适合乔灵的那个人出现之前，他还可以把乔灵带在身边一段时间，这次的事却让他发现，即便他做了副将，手下带着那么多人，还是不能很好的保护乔灵，甚至还会给她带来伤害。
季峥自认自己做事莽撞随意，唯有在和乔灵有关的事上，会不自觉的犹豫不决。
就像当初，他明知自己喜欢乔灵喜欢到不行，也忌惮着季家这些牛鬼蛇神，不敢轻易把乔灵娶进季家的家门。
那时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季家脱离关系，在恒城有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以后，再将乔灵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后来计划被打乱，他离开恒城，死里逃生意外进了军营，见多了生死，他把在恒城的私人恩怨看得很淡，每次立了军功升了级都会想一想他的小姑娘，若是什么时候能再回恒城，定要把他的小姑娘拴在裤腰带上，好好地宠着护着。
他没有乔寒笙走一步看十步的谨慎，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为乔灵想过，至少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会要了乔灵的身子。
可是如今这光景，他又哪儿来的十足把握不让乔灵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季峥烦躁得厉害，躺在床上全然没有睡意，外面又起了风开始下雨，窗户被吹得吱呀作响，吵得人鬼火直冒。
季峥躺不住了，起身准备把窗户关上，不经意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连着两个日夜都在下雨，天气凉得很，那人身上却只穿着一件绛红色的旗袍，一手撑着青色油纸伞，一手拎着一盏昏黄飘摇的灯笼，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隔着雨幕，季峥看不清夜澜的表情，只模糊的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平静而悲戚。
自讨苦吃！
季峥在心底骂了一句，嘭的一声关上窗户。
风有点大，雨滴斜吹进伞下，旗袍裙摆早就被打得湿透，灯笼被风吹了一阵，终于不堪摧折的熄灭。
眼前唯一的光亮消失，只剩下黑暗，夜澜的心有点发凉，站了这么许久，腿也跟着有点发僵，转身正准备回去，兰溪紧张的跑来。
“怎么了？”
夜澜轻声问着走过去，兰溪站定，喘了几口气才道：“澜姐儿，大少爷刚刚去你屋里拿了好几样首饰出门去了！”
这个时辰还要冒雨出门？是去见苏家那个小姑娘吧。
“不过几样首饰，由着他去吧。”夜澜毫不在意的说，领着兰溪往回走，淡淡低喃：“反正他最喜欢施予援手，让人以身相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