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越来越密集,给周遭的一切染上一层软白。
乔寒笙抱着乔灵和季峥面对面站着,两人头上都落满雾珠,远远瞧着像是一夜之间陡生的白发。
“回家?”
季峥问,声音难得轻柔,像是害怕吵醒乔灵。
乔寒笙平静的看着她,抱着乔灵反而更有气势,两人对视片刻,季峥先移开目光,平静道:“雨要下大了,找辆黄包车送你们回去。”
他的语气很淡,没有丝毫要阻拦的意思,惹得乔寒笙多看了他一眼。
一夜不见,他看起来好像‘通情达理’了许多。
当然,乔寒笙对季峥的印象不可能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改变,在他看来,这一时的‘通情达理’不过是季峥扮演出来的假象,过不了多久季峥就会暴露本来面貌。
季峥只叫了一辆黄包车,没有跟着乔寒笙一起护送乔灵回家,只站在雨雾里目送黄包车离开。
直到雨雾完全隔绝了视线,乔寒笙才意外的挑了下眉。
这个混蛋是突然想明白打算放手了?
乔寒笙一时不敢确定,回到家以后,先把乔灵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怕乔灵不适应,乔寒笙让人用竹帘把四周都挡了起来,床角桌边都用棉布垫上,免得乔灵突然失控自残,地上也铺上了厚厚的毛毯。
布置完没多久,乔灵就醒了,看见头顶淡粉色的碎花床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乔寒笙坐在床边紧张的看着她,一只手藏在袖中攥得很紧,生怕乔灵发现环境变了受到刺激。
乔灵慢慢的坐起来,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肚子。
真的一点都不疼啦。
她有点开心,冲乔寒笙弯了弯眸,乔寒笙暗暗松了口气,他这算是得到她的信赖了。
“这是你的房间,灵儿你还记得吗?”
乔寒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放松,抬手向乔灵展示整个房间,乔灵顺着他的手打量着。
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床帐和被子都是粉色系的,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特别大的梳妆台,梳妆台是黄花梨做的,上面的镜子很精巧,是嵌在一株老槐树上的,槐木有自然弯折的弧度,被木匠顺势雕刻成了一个姿容姣好的女子,与镜子形成嫦娥揽月的画面,很是有趣。
乔灵一眼就被镜子吸引,自动忽略乔寒笙的话,提步走到镜子面前。
她看见镜子里有个穿红色短袄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脸上还有一点红肿的伤痕,头发微乱,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盛满好奇,亮得惊人。
乔灵慢慢伸手摸向镜面,指尖被冰凉的触感惊了一下立刻收回,见镜子里的人也和她做出同样的动作,下意识的扭头看向乔寒笙。
“怎么?被你自己吓到了?”
乔寒笙走到乔灵身后,乔灵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但觉得他在自己身边,胆子便大了一些,又壮着胆子去摸镜子。
玩了一会儿,她突然抬头看向旁边。
那里本来是有一扇窗的,现在被竹帘挡住了。
乔灵一开始有点疑惑,似乎不大明白那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但也没有起身,只认认真真看着那里。
她现在很懵懂,所有的行为基本都是出于好奇和昨晚到今天堆积起来的经验做出的。
只有看着窗户的这个举动是她自己做出来的。
乔寒笙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纷杂的情绪走到窗边,挡住了乔灵的视线。
“灵儿,你在看什么?”
乔灵歪了歪脑袋,越过乔寒笙继续看着窗户,乔寒笙把竹帘卷起来,推开窗户。
外面的雨果然下得大起来,噼噼啪啪的打在那棵槐树上。
初春的天,槐树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还没冒出绿芽,在雨幕里看起来尤为孤单落寞。
乔寒笙一直观察着乔灵的表情变化,他很清楚的看见,在他推开窗的那一瞬间,乔灵的眸光亮了起来,那亮光在发现窗外空空如也的时候,又迅速熄灭。
她在看季峥。
像两年前一样,在受到巨大的创伤以后,她忘了一切,却始终记得,有一个人会敲开她的窗户,进来送给她惊喜。
这个猜想并没有让乔寒笙开心到哪儿去。
他想起之前乔灵很认真的告诉他,她喜欢季峥,是想嫁给他的那种喜欢。
作为兄长,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他更了解乔灵的了。
他想,被他捧在掌心一直呵护着的小姑娘,应该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偷偷的把那个叫季峥的混球藏进了心里,经过多年的积淀,变得很喜欢很喜欢。
她喜欢的想要的,他从来都会想尽办法给她,但这一次,乔寒笙有点犹豫。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经历多少事,他都还是觉得季峥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那个人。
不只是针对乔灵,在这个乱世,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季峥都不是那种能厮守终生的人。
没离开恒城前,他有他的身世、他的抱负和张狂。
如今再回到恒城,他有军令有手下数百战士,还有他的家国大业。
乔寒笙相信他心里有乔灵,但不确定乔灵在他心底占据的分量还剩多少。
乔寒笙不希望有一天,季峥会被人逼着在军令和乔灵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那个抉择不管是对季峥还是对乔灵,都太残忍沉重,就算季峥背负得起,乔寒笙也不想让乔灵和他承受。
“你看,外面什么都没有。”
乔寒笙淡淡的说,把窗户关上,重新放下竹帘。
乔灵有点失望,又在屋里转了一圈,便坐在桌边托腮看着窗户。
没关系的,虽然这一次窗外什么都没有,但再等一等说不定就会有了呢。
看出她的期待,乔寒笙心里哽了一下。
没认识季峥以前,乔灵也经常这样坐在门口等他回家的,但那时他囊中羞涩,养活自己和乔灵都难,更不要提给乔灵买什么东西了。
后来他又忙着在外打拼,连回家陪乔灵吃饭的机会都很少,好多时候回来乔灵都困得睡着了。
他知道她在期盼什么,渴望什么。
那是他亏欠她的,再也没有机会补偿回来了。
这雨不知道还要再下多久,乔寒笙让人熬了药来给乔灵泡腿。
乔灵一开始还是害怕,乔寒笙用一盘桂花糕哄了许久她才勉强让他卷起裤腿把脚放进桶里。
之前泡过脚,她腿上的浮肿已经消了,暂时应该还没犯疼。
乔寒笙熟练的帮她按摩,乔灵低头看见自己左腿腿弯处的伤疤,好奇的用手戳了戳,然后眉头微皱,有点嫌弃那疤痕很丑。
“灵儿还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乔寒笙问,没指望乔灵回答,自顾自的继续:“那个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害怕出门,也不记得其他人,那天我好不容易才哄着你去爬山,你应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高兴。”
但也是那一天,成为了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记起的一天。
他甚至宁愿乔灵一辈子懵懵懂懂待在屋里哪儿都不要去,也不希望她承受那样的痛苦和伤害。
“那天天气很好,爬上山以后,你突然开口叫了我哥哥。”
那个时候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那一声哥哥特别软特别甜,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天籁。
说到这里,乔寒笙喉咙发哽,有点说不下去。
乔灵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一直听得很专注,现在察觉到他身上有很难过的气息,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声的安慰:不要难过呀。
这动作,和小时候的她一模一样。
乔寒笙的眼眶控制不住的发红,一把抓住乔灵的手,乔灵吓得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警惕的看了乔寒笙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伤害自己以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灵儿,你知道当初伤害你的那些人是谁吗?”
乔灵不知道,但乔寒笙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变得阴鹜了两分,乔灵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抓住以后他似乎不那么难过了,便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手背上,还笨拙的拍了两下。
“你养伤的那段时间,我查到了他们的身份。”
乔寒笙知道乔灵现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也没再掩饰自己,把最真实的有些暗黑的一面显露在乔灵面前。
“下令伤你的是苏家老爷子,他想用你试探季峥是不是还活着,也想借此让我做他脚边的一条狗。”乔寒笙看着乔灵的眼神很温柔,里面还裹着一丝痛心,然而声音却很冷漠。
这模样太陌生了,乔灵有点害怕,挣扎着把手抽离。
乔寒笙也没有勉强,继续帮她按摩,淡淡道:“当初他让人伤了你一条腿,如今我剁了他最喜欢的小儿子的左手,苏家最有出息的二少爷也被季峥废了一只手,你曾受过的痛,都还回去了……”
不止是还回去了,还是双倍奉还。
但这样又有什么用呢?乔灵的腿再也不能恢复如常了。
“灵儿。”乔寒笙声音沙哑,俯身用额头抵在乔灵被药水泡得发烫的膝盖:“对不起,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从乔灵受伤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在他心底盘旋了将近七百个日夜,像沙砾一样,磨得他心痛难安,唯有手刃仇敌以后,才有资格说出来。
“别……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