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后,陆欢的母亲去世了。
这个老人走得并不安详,回光返照时,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窗外绿树成荫,她却哭得像个孩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这是她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却终究没有实现。
处理完她的丧事,陆欢和我告别,他穿一身黑衣,胸袋上插着枝白花,惨淡的光为他洒上一层淡薄的阴影。他向我鞠了一躬,认真地说:“我要带她回家。”
“你还会回来吗?”我不舍地问。
他扯动嘴角,却只是说:“也许吧。”
我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这里有他的痛苦,也没有让他留恋的人或物。
我没有挽留他。
三月的海边温度还很低,空气带着咸腥的味道,我同陆欢在他母亲的故乡再次相遇。
也许不算相遇,我先他一步而来,买下这片将被改建成度假村的渔村,维持原样,静候他的到来。海浪拍打着岩石,前推后拥地赶至脚边,我站在原地向着他伸出手,掌心里一把钥匙熠熠生辉。
“这把钥匙是你家的,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从见面起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抱着怀中的骨灰坛。见到钥匙,他的眼神方才活了过来,他慢慢看向我,将我映在了眼底:“婷婷……”
我们之间好像总是这样,我做了一些事,他反感或感慨,千言万语于他口中汇成我的名字,我便已经满足。良久,我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家门前,他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渔村沉静到寂寥,他将骨灰坛轻轻放在桌上,忽然跪倒在地,这个一直以来从容温和的男人,终于在这一刻失声痛哭。我上前抱住他的脖颈,一遍遍地抚慰他:“陆欢,你带着她回家了。”
我陪他去海边,将他母亲的骨灰撒入大海。灰白色的灰烬像是翻飞的蝴蝶,轻盈地坠入海中,他的目光追随着海浪远去,忽然他牵住了我的手。
“谢谢。”他没有看我,声音平静,像是宣告一个早已落定的结局,“也许我还不爱你,可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我求了很久的结局,我微笑着踮起脚,将一个吻印在他唇边。他反手揽住我,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冰凉,不带半点儿感情,像是已然熄灭的劫灰,而我期待这一点儿可怜的碰触,已经太久。
飞回b市后的第一件事,我拉着陆欢去领了结婚证。
交完手续费后我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工作人员,等印章盖在那本证件上,我的心才落了下来。
一路上我都在翻看结婚证,我们俩的照片并排贴在上面,像是情投意合到了极点。当然,这是假的,他为了报恩才娶我,只有感激,没有爱。可是无所谓,我的爱自私到了极点,只要他属于我,我便再无怨言。
我爸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们结婚的人,他勃然大怒地杀到我面前,抬手就要给陆欢一个耳光。
我拦住他,翻了个白眼:“爸,你干吗?”
“我打死这个浑蛋!”我爸挽起袖子,“不声不响拐走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陆欢从头到尾没说话,他态度良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爸无奈,只好认下这个女婿。第二天舆论风向就转了,所有的人都在说我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爸弹弹报纸,得意道:“瞧见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子,你好好对婷婷,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他疼我,在别墅旁边又买了栋别墅给我们住。搬进去第一天,陆欢在门口看了很久,我牵着他的手笑道:“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我送回家。”
“记得。”他微笑着。笑意却没达眼底,“那时看到你家的地址,我就猜到你的身份不一般。”
我知道他的心结。前任女友的父亲嫌贫爱富,所以他一向对有钱人敬而远之。
可我有钱,也愿意让他有钱,我爸把他安排进了公司。他从基层干起,勤勤恳恳,让那些说他吃软饭的人无话可说。
他的职位越来越高,从分公司提拔到总公司。从小员工升到经理,我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用靠着别人。自己也能把腰挺直。
我爸夸我有眼光,发掘出个人才。他挤眉弄眼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给他生个孙子,他就能光荣退休。把公司交给陆欢了。
可惜连我自己都心不在此。实在无法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我爸抱孙子的梦想暂时不能达成了。
婚后六年,陆欢被破格提拔为总经理,那天他喝醉了回家,倒在床上沉沉入睡。我替他脱鞋,随手点开他的手机,想看看他明天的日程安排。
他将日程安排得清晰明了,我一条条翻下去。就像是在观看他的一天。我的手忽然停在屏幕上,我看到一条普通到让人几乎忽略过去的日程。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我看到上面写着:8:00pm,同如栩见面。
第二天下班时我去接陆欢。
他正往外走,看到我时脚步顿了一下,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
“爸爸今天请我们吃饭。”我挽起他的胳膊,状似无意道,“你不会让老人家失望吧?”
他果然随着我往车边走,到了餐厅楼下,他说:“你先上去,我打个电话就来。”
“有什么电话这么重要,家庭聚会,其他都要让路。”我佯装不悦,抢过手机摁了关机,“总经理大人,爸爸正等着我们呢。”
他的神色有些沉寂,却没再多说,跟着我上了楼。那天我们度过一个很愉快的家庭聚会,回家时我和陆欢都很沉默。广播里主持正在介绍一家鱼翅捞饭,我仔细听了,陆欢忽然问我:“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啊!”我下意识回答,“我们过两天去吃鱼翅捞饭吧。”
其实是有的,我不想他和邓春琴见面,怕邓春琴乱说话,怕他们旧情复燃,可这些我统统压在心底。我变成一个最精明的特务,买通他的秘书职员,全方位监控他,每当他要同邓春琴见面,我都会见缝插针地阻止。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的陆欢睡姿很端正,我凑过去,借着月光看他长长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气息慵懒地问我:“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我委屈道,“我害怕。”
“别害怕,我就算见了她,也不会和她有什么的。”他叹了口气,安抚我,“婷婷,你要对我有信心。”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