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皇宫之中。
落屏殿中,连翘推开窗扉,房间之内点着香炉,熏香缭缭一线,散在空中。
镂空的窗花空格里,清晨的阳光倾泻而下。
青瓷瓶里插着一支新绽的玫瑰,花瓣嫣红,露水一点,晶莹剔透。
几重纱帘之中,躺在锦绣被团里的女子双目紧闭,面容娇美。她额头敷着帕子,两颊各生得一团被伤寒烧红的红晕。
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
旁边侍立的一个婢女连忙惊喜地低声唤道:“公主醒了。”
连翘连忙回过头来,也顾不得再搭上窗纱,只是殷切地快步过来,走到床榻前跪下,惊喜唤道:“公主,你可算醒了!”
旋即吩咐道:“快去禀报太子殿下!”
苏流云慢慢的睁开眼睛。
入目的便是一片大红色的帐顶。
都说芙蓉帐暖,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女子的闺房。大红的帐顶上绣着层层叠叠的芙蓉,枝繁叶茂,花开灼灼。
旁侧似乎有人在出声唤他:“公主,公主?”
身侧的佩剑已经不在了。
这是什么情况?
旁边那侍女声音放得又轻又缓,见他躺在床上不应声,稍微掀了帘子,露出一隙光线,关切的问道:“公主,您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连翘忧心忡忡的看着床榻上躺着的人,昨日公主落了水,太医急诊了一夜,这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来。
都说若不是听到那婢女呼声的御林军赶来及时,将公主捞起,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
公主怎么会一时想不开去投湖呢?
昨夜大皇子大发雷霆,还要将宫里人全拉去陪葬。所幸太医力挽狂澜,今日公主已经无碍。而那些玩忽职守的宫婢们已经被彻底换洗了一番,剩下来的就只有连翘和几个得心重力的宦官。
苏流云躺在床上,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侍女殷切地叫着自己公主,这突如起来的情况让他有些方寸大乱。
他合了合眼,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连翘见他不知道怎的忽然又闭上了眼,顿时一脸茫然,只得试探性地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推了推:“公主,您怎么了?”
苏流云思虑了片刻,终于睁开眼睛,用极其轻微的声音问道:“你叫我什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发觉了哪里不对。
这声音,婉转娇弱,哪里是他以前的嗓子。
他的声音又冷又清,怎么可能是这样娇丽的少女之音。
连翘愣了一下,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不知怎的,直直地望着她,眼睛黑亮,像是夜幕上寒星点缀其中。
这病中的美人躺在床榻上,容色娇柔,弱柳扶风,可那双眼睛,看起来确实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平白让人心惊。
只是一眼,苏流云便收回了目光。
连翘心头一跳,像是有些害怕,退后了一步,继续跪在榻前,低声道:“公主,前日您落了水,发了场高烧,现如今总算是醒了。”
苏流云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他再三确认无疑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了片刻,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公主。
连翘跪在地上,一旁站着的的侍女们都没敢说话。
苏流云慢慢的坐起来,他倚在床边,抬起手,将手掌放在自己的面前。
这双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深宫娇女所有,指尖莹白,没有一点劳损生出的茧。
连翘见他坐直了身体,倚在床榻上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她有些迟疑地出声道:“公主?您怎么了?”
苏流云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周围一眼,隔着一层纱帘,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有些不习惯自己发出的娇柔女声,他顿了顿,又继续问道:“秦国?”
楚国喜好蓝色或者墨色,宫里的女官仆婢们都穿着偏深色的衣裳。看着这床榻前跪着的人都是浅色着装,他当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秦国皇宫。
他怎么成了个秦国公主?
连翘当即点头道:“公主,这不是秦国还能是哪里啊?”
她有些忧心忡忡的望着苏流云。
苏流云掀开被子,想起来自己现在该是个病弱的女儿身,当即放轻了力道,缓慢地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了镜子前。
倒不是他想作得这么娇弱,而是不知道这个身子到底是太弱还是大病未愈,刚一起身,脑袋里就一晕,小腹也感觉有些酸涩,若不是他定性好,怕是当场就要跪下去。
连翘吓了一跳,不知道公主怎么突然就爬了起来。她连忙起身将她扶住,让她坐在镜子前。
妆台上摆着各色的小玩意,琉璃的手串和金夹里的胭脂,镂空的玉簪和鎏金的蝴蝶钗。
苏流云坐在镜台前,瞧见里面的这张脸,顿时心头一紧。
镜子里的女人花容月貌,肤如凝脂,欺霜赛雪,因为刚刚醒来,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
是个真的女人,无疑了。
苏流云:“……”
连翘看着她对镜子发呆,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站在镜子旁,有些担心的说道:“公主!您到底怎么了?可还要叫御医看看?您这样一言不发,奴婢实在担心得紧!”
说着说着,便是跪下了。
苏流云面对着镜子里的花容月貌,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他开口问道:“我的封号是什么?”
他是楚国的将军,的确是和秦国的皇族打过交道,但是对于秦国皇室公主的事情,他却是一概不知的。
这张脸美则美矣,他却是从来没见过。
连翘一愣,旋即回答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苏流云无语,刚想重复一遍,外面便传来宦官的尖利的呼声:“恭迎太子殿下!”
苏流云心中咯噔一下,当即站起身,想要一溜烟回到床榻上。
连翘却还有些欣慰:“公主,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苏流云还没来得及动作,秦午阳便已经踏进了门。
秦午阳的心情有些微妙。
自己的母妃端妃是个心高气傲的美人,和秦臻的母妃互为宿敌,她们俩从小就生养在一块,两个人互相不服气,这一辈子就爱怼来怼去。
而后她们进了宫,做了同一位君王的妃嫔,依旧没消停。
小时候的秦臻继承了她母妃的容貌,生得粉雕玉琢,由此受尽宠爱。
而宫中皇子个个优秀杰出,秦午阳年纪小,得不到多少宠爱,加上秦臻母妃使坏,端妃和他过得甚是凄惨。
他和秦臻历来不对付,两个人一见面就要吹鼻子蹬脸。后来长大了些,秦臻的母妃伤病去世,端妃又拿捏住了老皇帝的心,吹着耳边风,顺势将崭露头角的他送上了太子的位置。
风水轮流转,现如今,他和秦臻的处境完全倒了个个,他成了呼风唤雨的太子,秦臻却是凄凄凉凉,被迫和亲之前,还跳了回湖。
他心里倒是没想把秦臻逼得这么紧,若是他知道她要跳湖,必然不会这样胁迫她的。
苏流云僵在原地。
秦午阳大踏步走进门,当即看到苏流云愣在原地的模样。
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穿着白色的单衣,看上去分外可怜。
脸上挂着的愕然和慌乱,却是让秦午阳一愣。
他心里忽然有些狐疑,秦臻竟是这么怕自己的么?“
苏流云看着来人身着不凡,身着玄衣,当即神色一敛,慢慢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秦午阳更是一愣。
往日里秦臻和他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两个人都是各自不服,现如今她落了场水,怎的就突然转了性子?
难道是和亲之事真的对她打击太甚?
已经到了可以让她万念俱灰的地步?
秦午阳狐疑的看着她,过了半响,才走到她的面前,道:“起来吧。”
苏流云心如擂鼓,却是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
秦午阳走到了椅子旁,坐了下来,说道:“别站着,坐吧。”
苏流云以不变应万变,走到了妆台前,坐在凳子上。
秦午阳看着他害怕而虚弱的动作,顿时心里五味陈杂。
或许自己不该拿和亲去逼迫秦臻的,谁都没料到她有那样大的反应,宁愿去投湖也不肯嫁到楚国去。
苏流云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秦午阳几眼,谨慎地观察着秦午阳脸上的表情。
他故作娇弱,捂住了心口,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秦午阳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哀婉,捂着心口,想来也是不好过。
思来想去,他终于开口,直接开门见山道:“秦臻,你可还愿去和亲?”
苏流云一愣。
秦臻?
这个身体的主人叫秦臻?
这个名字倒还是有些似曾相识。
一时间,他搜肠刮肚回想着这个名字的主人到底是何种身份。
秦午阳看见他垂眸思考,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苏流云想了半响,才想起来,这个秦臻似乎是秦国的和亲公主。
他在和亲的鎏金名册上好像看见过她。那时,两国交战已久,战火将停,秦国议和,两国往来的和书上,他草草的扫过一眼,无意瞅见了这个名字。
似乎是要嫁给楚国退位的老皇帝?
秦臻现在正当妙龄,身姿曼妙,楚国退位的老皇帝已经六十高龄,再撑不了多久便要去了。
若是要让她嫁给他,那无疑就是暴遣天物。
也难怪秦臻要跳湖。
苏流云思考了片刻,这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苏流云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只是稍微捋清了些思路,当下被秦午阳这样一问,只得含糊地装作温顺模样,一言不发地点头。
秦午阳诧异的看着她,半响才问道:“你愿意去?”
愿意去还跳湖?
苏流云看了他一眼,设身处地的想了想秦臻的立场,只能故意悲惋的低声说道:“这不是已经成了事实的事了么?”
若是他去和亲,那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回到楚国皇宫了。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是他还有许多旧账要算。
秦舞阳一愣,旋即神色有些微妙,问道:“我是问你心中的想法。”
起初是他将秦臻的名单加进了和亲的册子里,但是那也是为了给秦臻难堪,端妃和秦臻的母妃虽然有些宿怨,但是还没到要将她逼死的地步。
他这样问,已经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若是秦臻懂得伏低做小,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自己已经缓和了态度,若是她再明白些事理,此时见风使舵哀求自己一番,他也就借着这个台阶下,将和亲的人选给换了。
若是按照往日里秦臻的脾性来说,她就是再闹腾,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和亲这事情下来之后,最出格的莫过于翻墙逃出宫。
她做了过激的举动,秦午阳倒还有些慌了手脚,如今过来见她,也没有问罪的心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等秦臻答应了。
可是现如今,她身体的人是苏流云。
苏流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她不是要去和亲的么?为什么秦午阳还来找她,问他“心中的想法?”
难道是来试探自己的?
苏流云这些有些摸不清,只能静观其变。
他假意咳嗽了两声,捂着心口,低声道:“皇兄,我……”
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咳嗽。
她一边咳嗽一边观察着秦午阳的神情。
连翘走过来,连忙替他顺气。苏流云瞥见秦午阳的神情,心中忐忑,咳得确实越发大声了。
他等着秦午阳开口告辞。
结果秦午阳像是没听见似得,依然坐在原地,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苏流云心下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掩唇幽幽道:“秦臻听皇兄的安排。”
这些,彻底把台阶给拆了。
秦午阳凝视着他,有些迟疑地皱眉道道:“秦臻,这可是你真心实意所想?”
苏流云点了点头,继而又掩唇咳嗽起来。
秦午阳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苦笑了一声,说道:“那好,我就遂了你的愿。”
苏流云看着他气恼的模样,一时间倒还有些莫名其妙。
难道他不想让自己去和亲?
秦午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宫女便拥过来将她扶回床榻。旁边连翘替他顺着气,一声叠一声,小声劝道:“公主怎的还和太子殿下置气?”
置气?
苏流云不动声色道:“我为什么要与他置气?”
连翘叹气道:“公主,还说您没有同太子殿下置气,刚刚太子殿下都愿意让步了,您却不肯答应。”
苏流云不动声色:“他不愿我去和亲的么?”
连翘愣了愣,有些惋惜地说道:“公主,您虽自小和太子不和,但毕竟也是亲生的兄妹。太子这次让您去楚国和亲,也不过是想杀杀您的锐气。谁晓得您竟然会一气之下跳了湖……”
脑袋里像是有道光划过,快得捉不住影。苏流云锁紧了眉头,半响才突然发觉问题所在:“我投了湖?”
连翘听见他这样问,下意识反问道:“难道公主不记得了吗?”
苏流云撇了她一眼,装作恍然大悟似得,轻声说道:“睡得迷糊,刚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