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琅在皇陵住了四年多。
皇陵离京城有将近三十里路,位于群山之中,远离喧闹人间,太上皇此举可以算是将其流放囚禁。
皇陵为清静,不得扰长眠于此地之人,这附近自然没有什么好的住处,但就几间茅草屋,就是这四年来赵彦琅居住的地方。
茅屋整洁,院子宽敞,许是四年来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太过清闲,赵彦琅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院子里单独辟出一小块地方来种菜种花,初春时节,绿色点点。
赵彦琮同赵彦钺站在院子外,隔着竹木扎的栅栏,望着院子里,那个弯着腰拿着锄头,躬着腰忙活着的人。
似是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那个专注干活的男人直起了腰,不带丝毫迟疑地转过身,径直对上两双眼。
平淡的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波澜,复杂的神色自眼中一闪而过,而后,沉默着将手里的锄头放了下来,抬手举至眉头,双膝跪地,行了跪拜大礼,声音沉静平淡,“草民赵彦琅,拜见陛下,定王殿下。”
曾经的三殿下,风光无限,芝兰玉树,而今布衣加身,平淡朴实,泯然众人。
当真令人唏嘘感叹。
赵彦琮看着赵彦琅跪拜于地的背影,眼底神色颇为复杂,而后缓声道:“起来吧。”
赵彦琅应声站了起来,垂首站立。
进了院子里,赵彦琮环扫四周,发觉这院子收拾的很是干净,没有人服侍,全是赵彦琅自己一个人弄的。
赵彦琅是皇子,打小就是被人服侍着的,自己哪干过这活?
赵彦琮侧眸对赵彦钺道:“我有话同他说,你随处走走吧。”
有些事情,当着赵彦钺的面并不好说。
赵彦钺道:“我就在门口等着。”
这是退了一步,赵彦琮便也不要求,对赵彦琅道:“有空聊聊吗?”
赵彦琅双眉轻轻一蹙,道:“陛下有令,草民莫敢不从。”
赵彦琮眸光一闪,抬脚径直朝屋子里走,道:“进来聊聊吧。”
赵彦琅转身随着赵彦琮进屋,路经赵彦钺身边时,便听后者低声警告:“最好不要耍什么心眼,否则你这条命没谁再保你。”
赵彦琅眼皮一掀,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如今的我,还能再耍什么心眼?”
赵彦钺眉目冷厉,眼底眸光锐利似刀,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几块肉,道:“你最好记着。”
一声不屑地轻哼,眉眼之间的清高冷傲似是当年。
进了屋,抬眸便见赵彦琮站在屋子里头,负着手,似是在打量着什么。
赵彦琅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盯着赵彦琮的背影看,看着看着,眼神中逐渐夹杂上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当年,他是看着眼前这个人命在旦夕、奄奄一息的,他不知道赵彦琮究竟经历了什么,看着赵彦琮胸口那骇人的伤口,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脑子中不断嗡鸣,身边人的声音在耳边像是被隔了一层似的听不清楚。
赵彦琅没想过赵彦琮死的,从来没有想过。他恨过,也怨过,然而无论再怎么恨、再怎么怨,赵彦琅从来都不希望赵彦琮死的。
当年月夜下,赵彦琮温柔的关怀他一直都记在心中。
从没想过要争,可是争与不争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
母妃的希望,母族的期盼,忽视的不甘……
这些都在不断地推着他往前走,催促着他去争那个位置。
当他知道要对赵彦琮下手的计划时,曾经犹豫,然而却因着种种原因,他没有阻止。
也许……
也许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也许只是让赵彦琮受些伤?
然而赵彦琅却没有想到,计划之下的赵彦琮竟然遭此磨难。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赵彦琮是真的死在了宇文谦的剑下。
后来东窗事发,被关在天牢时,抬眸看着透过窗的缕缕阳光,赵彦琅想,这是自己活该的。
紧绷着多年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难得的轻松 像是终于卸下背了多年的包袱,赵彦琅伸出手探向那缕阳光,松快的舒了一口气。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而后,他被剥夺皇子的身份,贬去守皇陵,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从围绕,没有高屋大堂,没有习惯的一切。要自己收拾屋子,自己学着做饭,学着洗衣,学着维修家具,学着补破陋的房顶,学着扎栅栏,,学着种菜种花来给自己找点儿乐趣。
曾经执笔书画的手,如今满是厚茧。
辛苦的生活劳碌在他的身上染上沧桑,可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只有轻松充实。
当他知道赵彦琮终于醒来的时候,心中那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在想什么?”
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了回来,眼睫轻颤,涣散的眸光重新聚拢,赵彦琮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清晰。
“陛下如今大好,草民心中欢喜。”
赵彦琅垂眸淡声道。
闻言,赵彦琮眉头轻轻一挑,道:“看来,你在这儿过得很适应。”
屋子里被收拾的很干净,虽然没有什么字画古董装饰,却整洁的舒心。
可见赵彦琅在其上花费的心思。
赵彦琅抿了抿唇,道:“四年了,也该适应了。”
“怨恨吗?”
赵彦琮忽然问道,声音平淡,似是在随意聊一个寻常话题。
赵彦琅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赵彦琮,后者眉眼淡淡,不见半点儿厌恶,看他的眼神就像当年一样。
“宇文谦要杀你,我是知道的。”
垂着的双手紧攥成拳,声音略微沙哑地说道,眼眸半阖,等着赵彦琮失望或者漠视的回答。
赵彦琮道:“阿钺跟我说过了。”
等来的,却是寻常语气 就像他说的是在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手指收紧,指甲在掌心狠狠地掐着,刺痛感顺着手掌传至大脑,让神智足够清晰。
“那么你呢。”赵彦琮道。
“什么?”
赵彦琮看着他自始至终都低垂着的头,眼中终于流露出别的神色,似是叹息一般地道:“你呢?你是想要我死的吗?”
不想!
从未想过!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是没有想过,曾经发生的事情、造成的伤害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
只是狡辩而已。
赵彦琅缓缓抬眸,眸光幽深,唇角牵起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意,道:“大哥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说没有,哥哥还能既往不咎,恢复我的三皇子身份?对了,哥哥现在是皇帝了,是会给我封个王?再给块封地,让我安度余生,让世人称赞陛下仁义?”
他笑着说着,双眸弯成一个乖戾的弧度,每一个字都是都用调侃包裹着无限的恶意。
赵彦琮却盯着他,不言片语。
赵彦琅看着他沉默的模样,唇间溢出笑声来,轻快,恶劣。
“若是我说有,我就是想要你死。你若不死,我怎么当太子?怎么当皇帝?我们的好父皇有多么的偏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不死,他的眼里就永远看不到我。哦,对了,还有五弟,你若死了的话,还有五弟呢。”
赵彦琅笑的肆意,瞳孔似是被泼墨般浓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哥哥啊,你来这里,若是想看看我过得有多么的悲惨,那我想你是要注定失望了。”
“你若要如此想,便如此想吧。”
赵彦琮没有生气,没有失落,没有愤恨,没有怅惘,有的只是一如平常的温和平淡。
“想杀我也罢,不想杀我也罢,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四年前就扯平了。我来此,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恶劣的笑意自唇角逐渐消退,长睫半垂,遮住那双幽深的瞳孔,道:“不知陛下想问什么?”
赵彦琮道:“宇文谦,什么时候到你门下的。”
一缕惊讶自眼底划过,几番心思自心底转过,赵彦琅道:“宇文谦非我门下,是自投于舒家,而后由舒家送至我跟前。”
舒家……
舒家在四年前的时候就被愤怒的太上皇株连九族,而今想要追问也无从问起。
宇文谦怀着怨愤而来,最后却落得个尸首分离的结果。百年前的那杯毒酒没有要了他的命,百年后,赵润的后人让他真正的死去。
其间种种,赵彦琮一时不知该从何梳理。
“陛下,可还有旁的事要问?”赵彦琅垂首问道。
双眸一眨,赵彦琮抿了抿唇,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此,你,好生珍重。”
赵彦琅略微失神,片刻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喑哑:“草民,谨遵圣意。”
走出屋门,便见赵彦钺跟个守门神似的在门口站着,手还按着剑柄,仿佛只要一有哪里不对劲就会随时拔出佩剑。
“哥。”
赵彦琮垂眸看了看他按着剑柄的手,轻笑一声,“走吧。”
“是。”
兄弟俩一前一后离开了那个小院子门口的一瞬间,赵彦琅似有所感地转头看去,只见赵彦琅站在门口,垂手而立,恰风吹过,鼓起衣袖,掀起衣摆,衬得他身形消瘦。
茕茕孑立,单影形只。
赵彦钺只看了一眼,便冷漠平淡地移了视线,紧紧跟着赵彦琮的步子 。
赵彦琅如何,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
“哥,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赵彦钺跟在赵彦琮的身后,问道。
赵彦琮侧眸,唇边含笑:“你不是都听到了吗?还用得着问我?”
赵彦钺道:“那哥,你说的都当真?”
“什么当真?”
“从今往后,不再看他一眼。”
赵彦琮笑了,听了脚步,转身看着他,好笑道:“你对他哪来那么大的恶意?”
赵彦钺瞪着眼睛,声音中带着难以磨灭的厌恶:“他都要要了你的命,我没有杀他都已经算是他命大!”
而后,接着咬着牙根道:“若是他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我定要他尸首分离!”
全然不顾要被尸首分离的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明明是赵彦琮自己的事,这个人却比当事人还要愤怒记挂于心。
赵彦琮心底一阵温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要成婚的人,杀气别那么重,当心把表姐吓到了。”
而后抬眸看了看天色,道:“回去吧,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
“是。”
二人来到密林出口处,解开牵马的绳,翻身上马,驾马离开。
目送着二人离开的身影之后,赵彦琅走到院子里,拿着锄头继续翻着没有翻完的土地,等到日落西山,土地翻得差不离,转身回了屋子拿了一袋子种子出来,仔细地洒进土地里,再埋好。提着水桶,拿着水瓢挖了水浇完水之后,天色便已暗沉,此刻月已在天边挂着。
忙活完手头之事后,赵彦琅从院子的角落处抱了一堆柴火进了灶房,生了火,倒了半锅子水进去,等水烧开的其间,将储存的白菜洗了半颗,打了鸡蛋,拿出半挂子的面条,等水烧开依次下入锅中,撒上些许的盐,面条煮熟了,这顿晚饭便就做好了。
最为平淡不过的晚饭,却是赵彦琅能够做的很好的了。
赵彦钺不会缺了他的生活用度,却只是能够温饱,想要弄出美味佳肴来,还不如做梦来的快,而赵彦琅本身就没有多少厨艺细胞,四年来也就只会下个面条,炒盘熟了却没有多少好味道、仅能够下咽的素菜。
仅此而已。
赵彦钺没让他死,却也不想让他活的轻松。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冷,茅屋里没有地没有火盆,冷的像冰窖一般,赵彦琅干脆捧着碗,靠着灶台,借着灶火取暖,吃着碗里没滋没味的面条。
“啧啧,好歹也是皇子之躯,却活的如此窝囊,当真如此甘心。”
喑哑怪异的笑声凭空响起,眼前却没有半个人影,若是普通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就要大喊一声“鬼啊”之类的话,而赵彦琅却是司空见惯地继续捧着碗吃面条,对于那道奇怪的声音置若罔闻。
可那道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就此停歇,继续在他的耳边道:“不生气吗?明明同样都是皇子,只是因为你的母亲不是皇帝心中所爱,就遭到忽视,甚至于连半句辩解都不给,就这样被杀了母亲,被灭了母族,就连自己也被困在皇陵边,吃着粗茶淡饭,犯人一般没有自由。空寂无人,但有自己忍受着孤独。赵彦琅,这样的日子,你真的适应得了?杀母灭族的仇恨,你真的甘愿放下?真的就愿意被众人淡忘,被世间遗弃?”
“明明资质不差,明明比那贱婢所生的赵彦钺要更加高贵,却只因着是赵彦琮的心腹走狗,就可以肆意侮辱你,将你踩在脚底下践踏,这样的屈辱,赵彦琅,问问你自己,真的甘心吗?”
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赵彦琅笑了一下,眼底带着浓浓的嘲讽,筷子敲了敲碗沿,懒懒地开嗓,道:“说够了没?”
没有等回应,赵彦琅捧起碗,将剩余的面汤一口喝尽,而后放置一边,随手将唇角的汤渍擦掉,动作豪迈,不见半分优雅。
“我甘不甘心,管你屁事。”
眼皮一掀,盯着眼前似是在看着那个说话的人般,眉眼间染上不羁,吊儿郎当似是街边混混的模样,周身多了抹邪肆的味道。
“他赵彦钺能将我踩在脚底下,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舒家灭族是自取灭亡,他们的仇恨干我何事?”
赵彦琅冷笑一声,继续说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话:“就算舒家四年前没有被灭族,日后,也会毁在我的手上,我为什么要为那一家子复仇?我吃饱了没事干?”
舒家,他所记挂的唯有舒老夫人,自舒老夫人病故之后,舒家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或事。
一个将他当棋子摆布的家族,一个想要踩着他获得无上权贵的家族,有什么可留恋的?有什么可为之报仇的?
至于舒妃,怨恨了那么多年,早就没了当初的纯真,他瞧着都觉得累,或许只有死了才不会继续痛苦下去。
皇陵的日子是清苦,可又何尝不是在偿罪?
他,舒妃,舒家做的错事,都是要补偿的。
“宇文谦,你说你都死了,这执念,也该放下了。”赵彦琅笑着,口中说着骇人的话。
宇文谦的声音充满不甘怨愤在空中回响:“赵彦琅你就是个懦夫!你忘得了,放得下,我忘不了!赵家的每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尖啸声音在耳边回荡,刺的耳朵根子生疼,赵彦琅揉了揉耳朵,毫不在乎地道:“行吧,你要记着就记着,小爷我不奉陪。”
说罢,手脚麻利的将锅碗刷好之后,将灶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回屋准备休息去了。
漆黑空荡的屋子里,宇文谦的声音幽幽响起:“既然如此,那你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
赵彦琮二人回到了京城时,天刚刚擦黑,赵彦钺送着赵彦琮回了宫之后便回了定王府。赵彦琮则直接朝着未央宫而去,进了宫里,便径直与得了通报出来迎接的唐莹水迎面而遇。
“怎么现在才回来?路上用过饭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