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琮一出生就是皇长子，还是嫡子，而且他出生的时候很好，那时候帝后感情正浓，后宫完全就是个摆设，可以说是一夫一妻的典范了。
父母感情好，又是期盼而来的孩子，赵彦琮在两三岁之前的时候过得很是开心。
赵彦琮虽然记事早，但两三岁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父皇每日下了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母后和他，陪着他玩游戏，母后就坐在一边温柔地看着他们笑。
这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印象很深。
只是大了之后，却时常问自己，这份记忆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自己的臆想？
总之到了最后，在赵彦琮的印象中，父皇渐渐地纳了不少的宫妃，母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面具化。
有时候看着父母面和心不和的说话，脸上带着自己都觉得虚伪的笑容，小小的赵彦琮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他想要父母如记忆一般那般要好，如嬷嬷口中的曾经那般。
他不喜欢那些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的女子，不喜欢母亲对着烛窗黯然。
“嬷嬷，为什么父皇以前可以只有母后一人，但是现在却要那么多的人呢？母后都不开心了，嬷嬷你不是说，以前父皇最看不得母后伤心的吗？”
只有四岁的赵彦琮并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恩怨，趴在嬷嬷的膝头上，仰着小脸，满是困惑地问道。
嬷嬷似是被提及到了伤心事，已经有些昏花的眼中溢满了泪水，叹息道：“小殿下，以后可不要在皇后跟前提起了。”
赵彦琮垂下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萌哒哒地抬头，问：“是因为母后会伤心的吗？那我以后不在母后跟前说了。”
嬷嬷默默地擦了擦眼泪，慈祥地道：“小殿下真聪明。夜已经深了，小殿下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早课呢。”
赵彦琮三岁起，皇帝便为他请来大儒为师，日日都要早起上课，这对一个还需要充足睡眠的小孩子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余皇后曾经反对过，认为孩子还小，没必要这么早就启蒙严格，可是皇帝却以“储君要自幼严格要求”为由拒绝了。
赵彦琮记得那次是记忆中父母争吵的最为厉害的一次，哪怕是二弟三弟降生，母后都没有如此的疾言厉色。
他不想父母吵架，便主动跟余皇后说自己想学习，想变得厉害。然后，余皇后抱着他哭了好久，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
但事实上……
赵彦琮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真的不想起这么早，他真的好困，老师说的课好无聊，根本不想听，可是还是要打起精神地去听，因为每一旬都要考核，成绩要给父亲看的。
赵彦琮不想看到父亲眼中对他流露出失望的眼色，虽然那时候他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失望，可是他却知道那眼神会让他很伤心。
所以，要好好学习啊。
小小的赵彦琮握紧肉嘟嘟的小胖爪，暗暗发誓。
于是乎，看到小小年纪的赵彦琮如此聪颖好学，皇帝甚是欣慰，还跟余皇后说他长大之后必然是历代最优秀的太子储君。
对此，余皇后权当做耳旁风，端着做好的点心给读书辛苦了的赵彦琮吃。
余皇后的手艺不错，点心做的更是出色，只是比较甜，一块下去都能甜掉牙。赵彦琮并不怎么喜欢吃甜的，碍于一片慈母之心，只能忍着甜到反胃的感觉硬塞进去，回回吃完都要喝掉一大杯茶来解腻。
“阿琮年纪小，你给他吃那么多的糖，当心坏了牙齿。”皇帝看着儿子吃了一块又一块，忍不住地开口道。
余皇后闻言，淡淡道：“陛下说的极是。阿琮，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少吃些。”
赵彦琮如临大赦般放下点心，乖巧道：“是，母后。”
余皇后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让人把点心撤了下去。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宫人把点心撤了下去，张了张嘴，眼底划过一抹遗憾与浅浅的委屈。
他还没吃呢。
“这几日桂花开的不错，过几天，母后给你做桂花糕，如何？”余皇后全然不理皇帝什么表情，就当做没这个人，温柔地跟儿子说话。
赵彦琮顿时一个激灵，忙道：“后宫之事繁多，母后料理起来本就辛苦，儿怎能让母后费心做糕点呢？有御膳房做的就可以了。”
余皇后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当娘的为孩子做口吃的，算什么辛苦？你读书辛苦，母后帮不了你什么，只能送点吃的。”
可是……桂花糕真的好甜啊……
一想到之前吃过的味道，赵彦琮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恍惚间，他感觉到有道不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疑惑看去，只见皇帝淡淡的看着他。
？？？肯定是自己想多了，父皇怎会对自己不满呢？昨日太傅还夸赞他书读的好呢。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皇帝默默地腹诽，看着那边母慈子孝，自己就像是被隔绝了一般，有些落寞委屈，可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嘲讽。
如今这个局面，那也是自己作出来的。
·
八岁的赵彦琮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处事稳重，举止之间颇有小君子风范。
余皇后看着已经显现出储君风范的赵彦琮，内心满是骄傲。
这几年，宫中又添了一位皇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帝注定命中无女，这几年来宫中加上赵彦琮拢共就四位皇子，在一众随便拉一个都是一只手起数的宗亲中，皇帝的子嗣真的并不算多，不过都是皇子，不怕后继无人，也就没人催着雨露均沾，家里有女儿在宫中的则不算。
或许是打眼望去都是儿子，皇帝突然很想要一个女儿。
按照规矩，初一十五是要歇在中宫，但是愿意的话，也可日日宿在中宫，只是余皇后并不愿意，他不愿勉强，也就随着余皇后的意愿。
这一日是初一，夫妻俩隔着被子躺在床上。
皇帝突然转了身子，手轻轻搭在皇后的胳膊上，道：“前些时日朕瞧着和王府上的小郡主生的玉雪可爱，忽然想到，若是你我有个女儿，必当是天下最可爱乖巧的孩子。”
余皇后无视他的暗示，轻笑一声，道：“李贵人姿容世间少有，若是陛下与李贵人育有一女，想必公主日后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想要女儿？
可以，找别人生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皇帝只好讪讪作罢。
直接来的不行，他还能曲线救国，就不信还不能抱到他的小五。
于是乎，皇帝的目光便落在赵彦琮的身上。
赵彦琮：“？？？”
为什么父皇要这么看着我？我今天衣领穿歪了吗？
事实证明，曲线救国是对的，只是结果不如人意罢了。
看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皇帝想，反正小五都有了，小六还会有吗？
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赵彦琮的身上。
可惜，赵彦琮忙着稀罕弟弟，压根儿没搭理父亲的各路明示暗示。
在知道自己要有小弟弟之后，赵彦琮兴奋的几乎都要窜上房顶了。
看着小脸上满是喜悦笑容的儿子，余皇后因孕吐而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这么高兴的吗？”
赵彦琮狠狠地点头，伸着小手想要摸一摸她平坦的腹部，又有些害怕地缩了起来，抬着亮闪闪的眼睛，很萌很天真地问：“母后，我就要有弟弟了是吗？”
余皇后道：“阿琮不想要妹妹吗？”
皇帝经常在她耳边念叨有个女儿多么多么的好，她嫌烦，根本就不往心里去，可是真怀了，倒想要个女儿了。
才不是因为那个家伙念叨的！
赵彦琮陷入了沉思，小脸上满是纠结，最后严肃郑重道：“想要妹妹，是妹妹我就好好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来欺负妹妹。是弟弟的话，我也要好好保护他，然后母后就再生个妹妹，我和弟弟一块儿保护妹妹。”
余皇后笑着点他的额头，道：“你这主意打的真是好。”
然而等赵彦则出生后，赵彦琮偶然间提了之前说的“和弟弟一块儿保护妹妹”的话时，余皇后眉眼间一片冰冷，道：“阿琮，保护好阿则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他没有妹妹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赵彦琮并不强求。
弟弟好啊，软萌萌地看着你，糯糯地喊着“哥哥”，赵彦琮心都要被喊化了。
只是他身为太子，尽管不用上朝，但每日要完成的功课还是有很多，经常都要挑灯夜读，陪伴在赵彦则身边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这也不妨碍赵彦琮疼爱弟弟，时常派人去搜罗好玩的给赵彦则玩，一有空就陪着赵彦则，调皮捣蛋地时候更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保护弟弟免遭抽打。
故而，在小小的赵彦则心目中，哥哥就是最好最好的人，哪怕五岁之后被赵彦琮拎去读书，也一点儿也不妨碍哥哥在心目中光伟大的形象。
“哥哥，这个字我不会念。”
“哥哥，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哥哥，夫子又打我的手了，痛痛。”
赵彦琮有些无奈地放下书卷，看着双眼含泪，伸着小手，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赵彦则，一边熟练地从抽屉中拿药给他抹，一边道：“你是不是又捉弄夫子了？”
“才没有。”小赵彦则扁着嘴，眼神控诉一般的看着赵彦琮，软声软气地道：“哥哥，痛。”
赵彦琮给他吹了吹小手，好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喊痛，羞不羞。”
赵彦琮撇了撇嘴，一点儿也不觉得七岁大的孩子撒娇有什么可羞的。
“好了，药也上好了，现在该告诉我夫子为什么罚你了吧？”赵彦琮朝他温和一笑，褪去稚气的面容清俊无双，气质温雅，但是赵彦则知道如果把他惹生气了，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支吾了半天，在赵彦琮笑意愈来愈深之下，干脆一把扑进对方的怀里，耍无赖般道：“就只是书没背出来而已，夫子就打了我十下戒尺，可疼可疼了！”
猝不及防被赵彦则像个小炮弹般一扑，赵彦琮险些被他扑倒，还好是跪坐着，连忙向后以手撑地还能稳住身子。
怀中，那个毛脑袋还在瞎蹭，赵彦琮是又好笑又好气，轻轻拍着他的头道：“够了阿则，你都七岁了，不能随便往人怀里扑，要有皇子的样。”
“哥哥也不行吗？”小赵彦则抬头，眨巴着卡姿兰大眼睛，萌萌哒地问道。
赵彦琮立即改口：“私下无人可以。”
“现在就是无人！”
然后，赵彦琮被忽然兴奋起来的赵彦则给扑倒，兄弟俩在踏上玩闹了好一阵，以赵彦则捧着手喊痛、赵彦琮急忙上药为结束。
事后，赵彦琮特地寻了夫子谈话，然后赵彦则就很少再因为背书的事而被罚，皇帝知道了也没出声，因为赵彦则背不好书的话，赵彦琮自有法子让他背出来。
如此，在赵彦琮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赵彦则过得很是无忧无虑，全宗室也找不出来几个比他还要无忧的孩子。
“你这样纵容他，就不怕日后他借着你的纵容，挡了你的路？”少年看了眼赖在书房不走的赵彦则，眉眼中划过一抹不屑，低声道。
赵彦琮却道：“阿则心性单纯，我不想要那些事情染了他的心性。如若可以，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能这么开心。”
少年嗤笑一声，道：“你就不怕把他养废？这样的性子，出来就是个被人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阿忧。”赵彦琮轻笑一声，道：“我怎么感觉，你对阿则的意见那么大啊？还在怪之前他捉弄了你一事？”
年轻版的苍忧扭头轻哼一声，不屑道：“我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吗？”
赵彦琮笑而不语。
半晌过后，苍忧败下阵来，坦白道：“行吧行吧，我说就是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赵彦琮无辜道：“我什么眼神看你了？”
苍忧嗤笑一声，“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
“其实也没什么。”苍忧双手交叉枕于脑后，看着不正经坐着看书的赵彦则，道：“就是觉得，你过的比他惨就是了。”
嗯？这是个什么说法？
赵彦琮不解了。
“你看看你，每日忙这忙那，而他呢，整日想着玩就可以了，闯了祸也不怕，还有你这个哥哥在后头收拾残局。太子的身份束缚着你，让你不能干想做的事，他却在你的庇佑下，活的比谁都潇洒恣意。”
苍忧真是越想越看赵彦则哪哪都不顺眼。
“他是我弟弟，我护着不是应该的吗？”
“可你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赵彦琮眼眸深了深，负手握拳道：“我在一日，护他一日。”
有他在，绝不会让赵彦则被任何人欺负了去。他的弟弟，不需要承担什么，反正，万事有他呢。
年轻气盛的赵彦琮以为自己能够保护母后弟弟一辈子，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命会最后终于十八岁那一年。
生命即将走到最后，他有满心的不甘，满心的愤懑，他恨上天为什么要他只活这短短的十八年。
他有太多的事想去做，有太多的心愿还没有实现。
他不甘，他不忿，但他也无力。
在生死跟前，众人皆平等，就算他贵为太子，也逃不了一死。
可是……
“阿则。”看着哭的满脸泪痕的赵彦则，赵彦琮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想要替他擦去眼泪。
“哥哥！”赵彦则抱着他的手哭喊着：“哥哥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要你死！”
自从小公主没了之后，死在他心目中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这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赵彦琮，意味着他不能和赵彦琮说话玩闹。
“哥哥不要死好不好啊……”
赵彦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的赵彦琮是心疼不已，他想哄哄他，说自己不会死，不会离他而去。
可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逐渐流失的生命，知道自己这次是挨不过去。
抬眸环顾四周，皆是面容哀戚的宫人。
余皇后悲伤过度，现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皇帝纵然悲痛，但是也不能放下国事，同时也在不断地找名医来救心爱的儿子。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彦琮感觉自己已经不大能看的清东西了，耳边开始出现耳鸣，赵彦则的哭声都像是被隔绝了一般模糊。
“阿则。”赵彦琮紧紧反握着赵彦则的手，双眼睁的极大，已经失去光华的瞳孔骤然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赵彦则看着他这副模样，内心突然涌上一阵阵的害怕，喃喃：“哥哥……”
“阿则，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保护好阿娘。”赵彦琮看着他，眼眶微红，眼角隐隐有晶莹划过：“记住了没有？”
赵彦则沙哑地哭道：“记住了哥哥……”
缓缓阖上双眸，面上满是不舍，用最后的气力，对着心爱的弟弟说出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了阿则，说要保护你和阿娘，却最后不得不让你承担这一切。
对不起了阿则，愿你不要恨哥哥。
手无力地从赵彦则的手中滑下，他怔怔的看着，下意识地捞起，却次次如脱力一般抓不住。
良久，他扑向赵彦琮的怀中，就像每次耍无赖扑进去一般，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揉着他的头发，同他玩闹了。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