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深冬,早些时候下过几场大雪,路上的积雪妨碍行人走路,一早就扫除干净,堆积到路边,有不少孩子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很是热闹的样子。
余语凝轻轻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见那几乎尺厚深的雪,不由得惊叹一番,暗道果然与玢焉不同。
进了宫,等候的侍女带着人在门口等着,期间就有皇后身边的老人苏嬷嬷。
苏嬷嬷一见余老太爷几人,热泪盈眶地便要行礼问安,余老夫人一路上落了不少泪,瞧见女儿身边的老人,这眼眶便又红了起来,扶起苏嬷嬷,拍着她的手道:“这几年多亏了你在阿阮身边伺候着,我在千里外的玢焉也好放心。”
苏嬷嬷老泪纵横,哽咽道:“奴婢此次未能照顾好娘娘,辜负了娘娘和老夫人的信任。”
余老夫人叹了声,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已经是尽心尽力了。”
赵彦琮道:“外头冷,还是尽快进屋,屋里暖和。”
苏嬷嬷连声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老夫人,奴婢搀扶着您进去。”
说着便要上前搀扶,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余语凝,惊喜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姑娘了吧?娘娘听闻大姑娘要来,一早就让人收拾院子,就等着大姑娘来呢。”
余语凝欠了欠身,道:“真是劳烦姑母了。”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未央宫,余老太爷不方便进内宫,在门口的时候就被皇帝派来的人接到书房去了。
赵彦琮将人送到未央宫时,门口的宫人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边听有宫人急呼什么“娘娘当心”之类的话语,吓得余老夫人赶紧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去,还没到屋子便看见余皇后裹着厚厚的斗篷,在一众宫人的小心围护下疾行出来。
见状,赵彦琮魂都要吓没了,“母后!”
余老夫人也被吓得够呛,几步上前抱住女儿,开口便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跑,还在坐月子你吓跑什么?吹了风落了病根怎么办?!”
余皇后伏在母亲怀中,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她,鼻尖骤然一酸,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阿娘,阿娘……”余皇后哭着不断重复地喊着余老夫人,似是受尽委屈的小孩子终于找到依靠可以倾诉一般。
余老夫人被余皇后这一声声“阿娘”喊的心都要碎了,拍着她的背,像儿时那般哄着道:“不怕不怕,阿娘在呢。”
等终于把余皇后扶上床、按压着躺好后,余老夫人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双眸紧紧地盯着她看,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余皇后哭过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态,一时也有些尴尬,红着眼睛低头听着余老夫人的絮叨。
“你说你这孩子,真是打小也不让人省心,这么冷的天,裹着斗篷就出来,吹了风受了寒怎么办?月子里落下了病,那可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迷糊?”
余皇后抿了抿唇,尴尬道:“阿娘,我也是一时心急……”
余老夫人看着女儿还虚弱着的脸,侧过脸去将眼角的眼泪擦了擦,而后转过身,问道:“小公主呢?我的小外孙女呢?”
余皇后连忙让苏嬷嬷去将孩子抱过来,在孩子被抱来之前,余皇后看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余语凝,温和笑道:“这就是阿凝吧?过来给姑母看看。”
余语凝依言上前,余皇后仔仔细细的看着,笑着赞道:“真不愧是我余家的姑娘,瞧这模样,生的真是标致。真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当年出嫁时,你还在大嫂的肚里呆着,没想到眨眼见,阿凝都变成大姑娘了。”
余语凝抿唇一笑,犹如一朵空谷幽兰,静静地吐露幽芳。
余皇后越看越满意,问向余老夫人:“阿娘,大嫂可有给阿凝说了人家?我记着阿凝也快要及笄了。”
谈及婚事,余语凝脸上飞上一抹霞红,眉眼间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羞。
余老夫人道:“还没呢,阿凝是咱们家嫡长孙女,婚事自然是要慎之又慎。何况阿凝这么好,前来求娶的媒婆都快把家里的门槛踩破,还怕没有好儿郎吗?”
“祖母。”余语凝羞地轻轻跺了跺脚,低声不满道:“哪有您这样的,当着孙女的面就商谈这个的?”
余老夫人笑了几声,道:“阿凝害羞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话音刚落,奶娘便抱着孩子进来,余老夫人立即心切地上前看。
过了一个月的孩子已经和刚出生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脸蛋白白嫩嫩的,皮肤红润细腻,大大的眼睛明亮清澈,扇子般的长睫一眨一眨的,颇具灵气。
余老夫人一瞧这孩子,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挡不住,稀罕地将孩子抱好,一边逗弄一边道:“这孩子生的像你,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也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余皇后微微一笑,道:“阿娘,孩子还小呢,说这些干什么?我倒也不指望她以后能出落的什么样,只要能平安喜乐地长大成人,嫁得如意郎君,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就好。”
余老夫人想想也是,抱着孩子回到床边坐下,道:“这孩子命好,一出生就是嫡公主,上头还有两个嫡兄长护着,日后必然是富贵一生。”
余皇后垂眸,伸着手指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道:“不瞒阿娘,这小家伙一出生,她的几个哥哥可都稀罕的不得了,尤其是阿则,天天拉着他四哥来看,嘀嘀咕咕地和她说些什么,像是能够对话一样。”
闻此言,余老夫人眉心不由得一跳,试探问道:“五皇子同四皇子走的亲近?”
知母莫若女,余皇后一眼便能看出来余老夫人想要问的是什么,心思快速地转过几番,对余语凝道:“屋子里闷得紧,阿凝,我让人带你去看看你的院子,来了就在未央宫好好的住下,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添置的,尽管与姑母说。”
余语凝心知余皇后这是要单独与老夫人说话,便顺言起身道:“多谢姑母了。”
余皇后朝苏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地领着余语凝离开寝殿。
“阿娘,这几年阿琮对他底下的几个弟弟,除了三皇子外,都关爱有加,那两个孩子也是个知恩的,对阿琮也是崇拜尊敬有加,十分维护他。阿娘,皇家中如此兄弟情少有,与其多一个与阿琮争,倒不如多一个助手,还能帮衬着阿琮,何乐而不为呢?”
余皇后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耐心地同余老夫人说道。
余老夫人闻言,轻叹道:“你真当娘是老糊涂了,你说的娘何尝不明白,只是心里总觉着是委屈了你的。”
余皇后一直微笑的唇角微微僵硬,不自然地抽动了几分,道:“哪有什么委不委屈的。早些年是我想岔了,世间男子三妻四妾何等寻常,像家中父亲哥哥只娶一妻、不纳妾室的本就是罕见,我本不该要求陛下此生唯我一人,生了痴心便易滋生不甘嫉妒,最后只会让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
顿了顿,余皇后脸上的笑容浅浅淡淡,眸中却淡漠的很,似是在谈及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一般道:“阿娘,我左右也看开了,只要我还是这正宫皇后,天下国母,便没有人能够触及到我孩儿的利益。何况陛下对我是心存愧疚,借着这难能可贵的愧疚,阿娘,不会有人动摇得了阿琮的储君之位,阿则和阿曦的荣华富贵。”
余老夫人怔愣地看着女儿,恍惚间觉着十几年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当年的余织阮谈及皇帝,满眼都是爱慕,现在的余皇后谈及陛下,眼中只有利失权衡。
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觉得不用再说,这对夫妻俩之间的恩恩怨怨,旁人谁能说得清、理得清?
“阿阮,你心里不觉得苦就好。”
苦吗?
再多的苦,早在十几年前便吃够了。
再多的泪,也在十几年前便流尽了。
现在的她,不会再为那个人流一滴泪,吃一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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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皇后给余语凝收拾出来的小院子,离主殿不远,环境清幽,大小合宜,余语凝一眼便喜欢上这个院子,进了屋子之后,余语凝惊讶地环扫了一周屋里的摆设,“这里……”
余语凝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嬷嬷,话语间满是愉悦感激:“姑母如此心思,真叫我难以承受。”
苏嬷嬷笑道:“大姑娘说笑了,您是余家的嫡长女,是娘娘的嫡亲侄女,娘娘不对您好还能对谁好呢?”
“娘娘担心大姑娘第一次远离家乡,思乡心切,便按大姑娘的闺房布置了这个房间,以解姑娘的思家之情。大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额外添置的,奴婢立即着手让人去办。”
余语凝连忙道:“不用了,没什么需要添置的,这里几乎与玢焉的房间一模一样,多谢苏嬷嬷费心了。”
苏嬷嬷:“大姑娘这是客气了。”
余语凝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眼睛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越看越感念余皇后的心细。
住这样的屋子,只会觉得熟悉,真是半点儿异样感都不会有。
一圈看下来,余语凝发现自己带来的行礼已经被安放妥当,心下微微一动,对苏嬷嬷道:“初来宫中,不知宫里规矩,还劳烦嬷嬷为我讲解一二,以免我不知之下触犯了宫规,还要牵连到姑母。”
苏嬷嬷笑了笑,耐心又细致地给余语凝讲解需要注意的宫规,身边侍候的两婢女也听的仔细,深怕错漏了什么。
讲到一半,院子外忽然传来孩童的声音:“余表姐就是住在这里吗?我们能进去吗?”
余语凝循声望去,隔着窗户,穿过院中草植,隐约能见到几人的身影。
苏嬷嬷道:“是五皇子他们来了。”
余语凝好奇道:“是小表弟来了?”
还没等苏嬷嬷回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传入余语凝的耳中:“姑娘家的院子不能随便进,要等人家同意了才行。”
余语凝高兴地惊呼道:“是阿轩,阿轩也来了。”
随后望向苏嬷嬷:“嬷嬷,阿轩他们来了,剩下的可能要劳烦嬷嬷晚些时候再来教我了。”
苏嬷嬷:“不妨事,余大公子必然也是思念极了大姑娘,大姑娘还是快些出去吧。”
余语凝应了声,起身步履匆快却依旧不减优雅地朝院外走去。
“阿轩。”
听有人喊,余泽轩下意识地看去,瞧清来人后高兴的几步上前,“阿姐!”
余语凝高兴地看着快一年不见的弟弟,伸手比划了一下,欣慰道:“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我瞧瞧,嗯,更加俊俏了呢。”
余泽轩双眼亮晶晶地道:“阿姐也愈发好看了。阿姐,阿爹阿娘他们还好吗?”
“好,家里一切都好,就是阿娘老是担心你在京城会不会被繁华盛景迷了眼忘记读书,临走前还请求祖父见了你要多加考问你的功课呢。”
余泽轩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略微哭丧着脸,道:“阿娘这也……我是那种人吗?”
余语凝轻笑几声,问:“可见了祖父祖母他们?”
余泽轩道:“还没有,祖父与陛下在说事,我不好前去打扰,倒是见了姑母他们,然后就被祖母打发来找阿姐了。”
顿了顿,余泽轩眼尾一扫,忽而一笑道:“先不说这个了阿姐,来,看看你的小表弟们。”
余语凝:“嗯?”
赵彦则和赵彦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余家表姐,见她生的好看、说话轻轻柔柔,瞬间好感值就爆表,彼此间拉着小手,好奇地走到跟前,齐声道:“表姐,你真好看。”
余语凝微微弯腰,笑着道:“多谢夸奖。”
两个小豆丁相互对视了一眼,赵彦则率先介绍自己,“表姐,我是阿则。”
赵彦檀紧跟着脆生生得到:“表姐,我是阿檀。”
赵彦则,赵彦檀……
余语凝挨个儿确认了一番,“阿檀,阿则,好了我记着你们了。”
两个小家伙开心地笑了起来,赵彦则突然想起来什么,拉着余语凝的手走到并肩站着的俩人跟前,煞有其事地介绍道:“表姐,这是大哥哥阿琮,这是二哥哥阿钺。”
赵彦琮摇头失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道:“就你鬼机灵,表姐早就知道我们是谁了。”
赵彦则“啊”了一声,而后摊手无所谓地道了句:“那好吧。”
小大人的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紧接着,赵彦则拉着余语凝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表姐表姐,我带你去打秋千,大哥的院子里有秋千,可好玩了。”
东宫那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去的,尤其是她这个只比赵彦琮大一岁的嫡亲表姐,该避的嫌还是要避一避的。
余语凝朝余泽轩使了个眼色,后者不用她示意就上前将小家伙抱了起来,道:“阿姐一路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等恢复了精气神再说。”
赵彦则疑惑地看了看余语凝,表情中似乎在说“表姐好好的啊”。
赵彦琮走了过来,接过赵彦则将他放下,牵着手道:“阿则忘了吗?秋千前几天不是坏了吗?现在还没修好呢。你要是想陪表姐玩秋千,回头禀告了母后,命人在花园中修一个便是了。”
赵彦则更加困惑地抬头:“秋千坏了吗?我不记得了呀。”
赵彦琮一本正经地道:“坏了。”
出于对赵彦琮的无条件信任,赵彦则转眼间就不去纠结秋千有没有坏了,倒是赵彦檀有些困惑地想要开口,但被赵彦钺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嘴。
赵彦檀:“唔唔唔?”
赵彦钺略微嫌弃地移开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赵彦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挪了几步远离。
在门口说话也不像样子,进院子的话,似乎也不太好,赵彦琮便待人去了一处暖殿坐着说话聊天。
余语凝虽为女子,但身为余家人,便是女子,见识也不亚于寻常男儿,对于他们说的一些话题,余语凝都有自己的见解,能够接上话题,让赵彦琮和赵彦钺对余语凝刮目相看。
余泽轩自豪中带着隐约的炫耀,道:“阿姐自幼便是在祖父跟前启蒙,就连字也是祖父手把手亲自指导的呢。若阿姐为男儿,现在必然已经名列三甲。”
两个不懂事的小家伙:“哇哦。”
余语凝恼羞地塞了一果子到他嘴里:“真是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随后对几位谦笑道:“阿轩话夸大了,我哪有名列三甲的本事,不过是多读了些书,识了道理,天下有才人千千万万,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粟。”
余泽轩把姐姐投喂的果子咽下之后,默默地补充道:“阿姐谦虚,很谦虚。”
余语凝脸上的笑意都快要绷不住了。
怎么一年不见,阿轩这毛病还越来越厉害了呢?
逢人便默不作声地夸她才高八斗,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