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谦死了,早在将近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情?
之前,赵霏是因为一时心情激动,来不及去想那么多,加上她本身对宇文谦就觉得愧疚至极,难免会以为是宇文谦死而复生回来复仇了。可当她清醒过后就会明白,已经逝去的人是永远没法复活的,活着的人只能怀着无限的愧疚悔恨活下去而已。
赵霏垂眸哑声道:“你说的我明白了,待进宫之后,我会和哥哥说这件事的。不过……”
眼睫轻颤,抬眸的一瞬间,驸马看见了她眼底的担忧,“你就别和我一起进宫了,哥哥他……”
赵润当年是怎么对宇文谦的,怎么对宇文一家的,没有谁比当事人更加清楚,对于与宇文谦几乎一样容貌的驸马,赵润其实一直并不待见,若不是知道他是洛家如假包换的嫡幼子,恐怕也不会让他能在眼皮子底下蹦跶。
驸马隐约感受到皇帝对自己的不喜,不过他也没有想太多,以为是皇帝不待见他这游山玩水的懒散性子,便自觉的点了点头,应下不去皇帝跟前惹人眼烦。
忙碌了一天,而后又心神剧烈起伏,赵霏的精神并不好,驸马去将大夫请来看过一番后,去后厨帮忙,说是要给赵霏炖鱼汤补补身子。
天大亮时,四个子女过来请安,其中洛华满脸的不安,看到母亲有些憔悴的面容,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扑在赵霏的身上大哭道:“阿娘,阿华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一个人跑出去了……”
赵霏本想好好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小女儿,但是看着孩子哭的这么惨,认错态度又积极,心头早就软化成一滩,拍着她的背佯怒道:“这次暂且先放过你,日后再敢不告一声就随意跑了出去,看我不打你一顿板子!”
“呜哇哇哇哇……”
“好了,哭什么,阿舜,这几日你就看着她,什么时候将《千字文》抄完三遍,什么时候放她 出来。”
“呜哇哇呃——?”
哭声猛然一顿,洛华不由得打起了哭嗝,泪眼朦胧地看着娘亲,抽抽搭搭地不敢置信地问:“阿娘?抄多少?”
赵霏点了点她的鼻子,“《千字文》,三遍。”
洛华哭的更加伤心了。
因着她精神着实不好,请过安后边打发了人回去,自己在踏上多躺一阵儿,自然没注意到二女儿三儿子离开时,破有默契地朝自己身边的崔妈妈看了一眼。
崔妈妈是赵霏身边的老人,是她母妃给自己留的人,在兄妹两个在宫中光受欺凌的时候,崔妈妈人微言轻,却一直尽最大努力来护着这对兄妹俩,二人也一直记着崔妈妈的忠心护主。
待赵润登基之后,感念崔妈妈当年忠心守护,要封她一等诰命夫人,却被婉拒,自请出宫留在赵霏身边帮衬着。
自然,对于赵霏和宇文谦之间的事,她也是知道的七七八八。
所以,当洛舜洛信姐弟两个过来找她打听的时候,崔妈妈并不想让这两个小辈知道,毕竟人都已经走了,再去查那些往事也没什么用处。
便笑眯眯地打着哈哈地将两个小的糊弄走,一点儿口风都没有漏。
看着俩人失望地离开后,崔妈妈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面上满是不安担忧。
当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说不清,理不清,还不如随着那个人的死一起埋在地下,永远不被人提起的为好。
然而安平了二十几年,好端端地谁又要把这些陈年旧事给翻出来呢?
·
“霏霏,这次我去扬州时,在一家店里看到了这个,当时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想送给你,你看看。”
年轻俊郎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精心包装的木盒,脸上装作云淡风轻,耳朵根子却悄然泛着红,有些紧张期盼地看着她,眼睛似乎在说“你快打开快打开,你一定很喜欢的。”
鬼使神差地,原本拒绝的手将木盒接了过来,那人脸上立即扬起比太阳还灿烂的笑容来。
打开一看,是对小狐狸白玉耳坠,雕刻的栩栩如生,宛若活的一般。两只小狐狸形态还不一样,一只坐的端正,蓬松的大尾巴卷着后肢,一只称趴着假寐的状态,尾巴将小身子盖住,遮住了半张狐狸面,露出一半的憨态可掬的小狐狸脸。
赵霏一眼看到这对小狐狸耳坠就爱不释手,拿着对着阳光仔细地端详,不由赞叹道:“这狐狸雕的真形象,形态不一,真有趣。谢谢你。”
宇文谦年轻健康的面容上露出开心的笑容,道:“不用跟我客气的霏霏,你喜欢就好,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下次我去别的地方再给你带。”
欣悦的话语中能听出他浓浓的爱慕之情。
拿着耳坠的手一顿,脸上下意识露出的笑容也僵了一瞬。
“宇文公子,我……”叹了口气,正想要说“你别将心思放在我身上”时,抬眸的一瞬间,赵霏惊愕地退后了几步,手捂着嘴巴,眼睛惊恐地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面前的人还是宇文谦,只是他的脸色褪去了所有的眼色,苍白到可怕,如死人一样,俊秀的脸上布满了尸斑,一双神采奕奕的双眸此刻僵滞无神,更可怕的是,两道殷红血泪从脸上缓缓流下,不仅如此,耳朵,鼻孔,嘴巴,都不断的有血液流出。
是了,她想起来了,宇文谦,宇文谦是被毒死的!
“宇文谦……”赵霏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眼睫在疯狂的颤抖,眼眶蓄着晶莹的泪珠,盈盈将落。
“霏霏,”宇文谦张了张嘴巴,黑红的血液从口中不断涌出,将胸口的衣襟染成黑红一片。
“我送你的小狐狸耳坠你喜欢吗?”他的声音幽幽响起,落在耳中犹如冷风吹过枯枝一般渗入骨髓。
“霏霏,你喜欢的吧?”
赵霏紧紧握着那对小狐狸耳坠,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明明该觉得害怕,可是此刻却觉得心像被谁紧紧揪住了一般,难受到难以呼吸。
“喜欢……”她哑声哽咽道:“喜欢的,喜欢极了的。”
小狐狸耳坠,她喜欢极了的。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少年郎,她也是喜欢极了的。
得到这样的回答,宇文谦的声音更加幽冷:“既然喜欢,为何要丢弃?既然喜欢,为何要害我?!”
“我不是!”她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焦急情切之下,竟忘了害怕几步上前,执拗地看着他,似乎要将来不及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通通找到一个宣泄口宣泄出来,将她这些年的愧疚悔恨痛楚通通发泄出来!
“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从来没有过!是,我一开始是利用你,但我从来不曾想过要你死!我怎么可能会想你死,我怎么舍得要你死……”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手里紧紧攥着那对耳坠,贴在胸口,背脊似乎是承受不住了一般弯折下来,整个人无助而又绝望地蹲下身哭泣。
“我不想你死的,哥哥明明答应了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想要救你的,救伯父伯母他们的,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霏霏,太迟了。”
极轻极冷的一句话,让赵霏如遭雷劈一般,惊震地抬头看着他,恍惚间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撑着身子站起来,伸着手朝他扑去,但最后也只是扑了个空。
“宇文谦!”
周遭空空荡荡的,什么人影都没有。
心神一颤,她垂眸看着手心,那个原本被紧紧攥握住的耳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既然喜欢,为何要丢弃!”
质问控诉的声音犹言在耳,而她却痴痴地含泪而笑。
他说的丢弃不只是他,自己竟早就忘记了,这对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耳坠,在某个午后,被自己丢到了花园的水塘中,连带着曾经美好鲜亮的记忆,一起被丢弃。
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
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床帐,崔妈妈担忧的声音在耳畔低低传来。
“殿下,可醒了?”
“崔妈妈。”赵霏眨了眨眼睛,一滴清泪从脸颊划过,声音沙哑地问道:“他,走了多少年了?”
崔妈妈顿默,不用再问也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叹息一般道:“殿下,已有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了。”她低喃道:“原来都已经过了二十七年这么久了,他走后我一直都没脸去给他扫坟上香,崔妈妈,你说他在地下会不会怨我?怨我如此狠心,连个纸钱都不愿亲自烧给他。”
崔妈妈有些慌神道:“殿下万不要胡说,若是被驸马听了去,怕是影响到与殿下的夫妻情分。”
“可是崔妈妈,”赵霏苦笑一声,“他已经知道了。”
崔妈妈惊了:“什么?殿下你——那驸马他?”
赵霏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撑着坐了起来,自嘲一笑道:“我这一生,算是对不起两个诚心待我的男子。”
“殿下——”
“我记着,他的墓就在附近的吧?”赵霏抬眸看了看窗外,雨过天晴的天大好,阳光舒适,春风和畅。
“去看看他 吧。”
虽然是给宇文谦按上了谋反的罪名,但是赵润并没有将人抛尸在乱葬岗,而是将人好好的收殓入棺,埋在京郊一处公共墓地,连同其他的宇文家人。如此举动,到叫不少人称赞他君心仁厚,自此贤名远扬。
何其可笑?
何其荒唐?
宇文家灭了三族,偏远的旁支顾忌没人敢前来祭拜,坟头前的杂草早已长得比人还高,无子的墓碑上,蛛网灰尘遍布,看上去极其荒凉。
宇文谦身前虽出身商家,但自幼便得宠,长大后才华横溢,一路考到会试,何其风光,从龙之功,以不到而立之年成了京城之中最年轻的侯爵,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令人羡慕嫉妒。
如此一生光辉之人,死后居然连块刻有名字的墓碑都没有,后人不记身前名。
赵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此刻的心境,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动手除起了坟头上的杂草,身旁的侍女都惊住了,尤其是崔妈妈,直接上前拦住了赵霏。
“殿下,你千金之躯,哪能干这样的粗活,让下人来就是了。”
赵霏却推开她的手,伸手缓慢、坚决地握上那对杂草,用力一扒,草叶锋利,立时在掌心上划出道道白痕。
崔妈妈心疼地拦住她:“殿下,您这是何必呢?他看不到的。”
“崔妈妈,”赵霏仍旧是推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用力拔草,神色哀默,“我能为他做的也没有多少了。”
崔妈妈看着她这样,自然是心疼得紧,但也知道不让她这么做,心里肯定是不得解脱,便帮着她将杂草处理干净。
除了宇文谦是单独一座墓之外,其余人分别合葬在三个墓中,将宇文谦的墓除完草后,便又将其余的三座墓除草。
宇文夫人虽然畏惧她的身份,可是对她是掏心窝子的好,还有妙妙,拿她当嫂子看待,与她是诚心相交,两个双胞胎对她也是尊敬有加,可以说宇文家全家都很喜欢她,若是自己最后真的嫁进宇文家,他们必然也拿自己当亲人看待。
然而,这样好的一家人……
她还记得妙妙的那对龙凤胎,还不到半岁,生的玉雪可爱,尤其是女孩,像极了她的母亲,灵动活泼,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可是最后却被……
将几座坟墓清理干净后,亲自摆上供桌,放上祭品,将折叠好的纸钱点燃放进火盆中。
举起斟满清酒的酒杯,赵霏定定地看着宇文谦的墓碑,抿了抿唇瓣,干涩凝噎开口:“阿谦,我来看你了。”
“这么多年不曾来看你,是我觉得我自己没脸,没那个资格来给你扫坟上香,觉得你在地下应该不愿意看见我,看见我们兄妹二人。”
“这么多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我们欠你们宇文家数十条命,我认。”
说着,清泪划过脸颊。
“我对不起你的情,哥哥对不住你的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有因果报因,那我和哥哥该下十八层地狱吧。下吧,本就是做了错事,又何谈原谅。阿谦,我不求你对我们的原谅,该承担的,我不会躲。只是孩子们无辜,他们什么都不懂,长辈们的事情,他们从来不曾参与过。我知道,当年那三个孩子也一样的无辜,我,的确没这个立场去求你,只是,只是……”
咬了咬唇瓣,赵霏含泪一笑,倾手,将酒杯一撒而尽。
“有什么报应,就报在我身上吧,若是当初我没有提醒哥哥,他也不会将注意打在你身上。若是我能够早早地察觉并劝阻,也许一切悲剧都不会上演。”
“阿谦,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是我总觉得,你还活着,阿华阿舜她们看见的其实就是你,我梦中见到的也是你。”
……
“阿娘,这是在给谁祭拜呢?”
洛·不撞南墙不回头·信拉着洛舜一路跟踪赵霏来到郊外公共墓地,一眼扫到那些墓碑的时候,即使在艳阳高照的大白天里,俩人仍觉着有股阴风从心间吹过,吓得直打了好几个激灵。最后洛信强力按压住内心的怂,拉着已经同手同脚走路的姐姐顽强地跟了上去。
就这样,他俩躲在暗处,看着赵霏卷着袖子,带着人亲自除草,满眼震惊魔幻。
“这坟头的草都快有人高了,可见已经有好些年没人前来祭拜了,可是阿娘认识的人都不是籍籍无名之徒,不至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吧?”洛信拿着不离手的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煞有其事地分析道。
“一会儿等阿娘走了,上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洛舜强忍着浑身发毛的恶寒感,眉头蹙地死紧,低声抱怨:“以后这样的事,你要自己作死就自己作,别拉着我。”
洛信喊冤叫屈:“我怎么知道阿娘是来这里除草祭拜的?还有,你我怎么说也是一胎双生,不应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吗?”
洛舜:“呵呵。”
待赵霏等人离开之后,洛舜洛信一直等到确认看不见人影之后,便悄悄地猫着腰走到墓跟前。
“咦?”洛信不敢置信地指着墓碑,惊奇道:“这墓碑上怎么没有刻字?起码也得有个墓主人的名字吧?不然谁知道里面葬的是谁?”
洛舜也觉得奇怪,她走到另外三座墓跟前看了看,发现别说无字碑了,连个墓碑都没有,真是奇怪的很。
“这里埋的到底是谁呢?”洛信摇着折扇,十分不解地道:“三个没有墓碑,一个还没有字,奇奇怪怪,还没有人前来祭拜,按着阿娘刚刚那架势,肯定是一个对阿娘来说特别重要的人,但,特别重要的人,应该不至于身后无人祭拜烧纸钱的啊?”
洛舜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大胆推测道:“会不会,是和那个宇文谦有关的人的墓?!”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