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劲风扑打着窗棂,闪电碎裂苍穹,夜空像是要炸开了。桌上花瓶里的花枝被风摧折,连带着瓶子倒在了桌上。雨来的又快又急。
阿梵蹬了被子爬起来,抚着胸口喘息,黑亮的眼睛里有闪电的亮光。
她浑身打着颤,伸手摸了摸床边儿的位置,冰冷,干燥,毫无温度,并不像是有人坐过。
又是那个梦。她汗涔涔地拥着被子想。
梦里,也是这样的雨夜,她的亡夫连戚披散着长发,穿着绯色衣衫从黑色的雨雾中走了进来,他浑身湿漉漉的,脸色白得吓人,坐在床边盯着她,冷冰冰的手伸过去去摸她的脸……
阿梵心还砰砰跳着,她缩坐着抱着双腿,默默地盯着窗外。
明明是死在火里,怎么每次都是下雨的时候入她的梦,她甚至都能看清他泡的发白的嘴唇……
给她托梦,是怪她没把他的身后事办好,所以要来告诫她?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处,凭什么她一个正房夫人要把自己的丈夫和他的爱妾葬在一起?何况这个不安分的小妾连累得她刚进门就守了寡。
算算日子,她跟连戚成亲已两月有余,这张床她还是睡不习惯,被褥上恍若存留着成亲当晚烟熏火燎的味道。那天的火势很大,红光透过窗纸映入新房中来,外面乱成一团。
听下人说,是连戚的爱妾知道他娶亲心中不自在,烧着了帐幔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整个后园的西厢房都烧起来了。
下人来报时,连戚就坐在她现在这个位置,手里拿着喜秤正要揭盖头,听到传话扔了喜秤,丝毫犹豫都没有,弃她去了。
人自然是没救出来,连戚自己也烧死在里头了。
自那后,偌大的连府一下子就垮了,先是管家私卷了细软私逃了,又是运木材的船队遇了风浪沉没了。阿梵刚嫁过来做不了主,唯独一件事她不松口:不准连戚同他的爱妾合葬。她自己存了点儿私心,贴补了管事些钱,把那个妾远远地葬去了南山。
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事儿了,庄子里头守灵的说先老爷的坟让人给刨开了。
阿梵也亲自去看过,墓室果然被人被破开了,黄土被扬得到处都是,棺椁还在,里面连戚的尸身不见了。不仅如此,南山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那个爱妾的坟也被起开了,也是尸身不见了。
自打连戚故去,她很少梦到他,最近几天天色阴郁,夜里老是觉得床头坐了人看她……
她拢了拢长发,蹙着眉,有点暴躁地向着周围的虚空煞有介事道:“我是没把你跟红玉合葬,可是你俩被挖坟的事总不能算在我头上吧?总来找我干什么?”
闪电一道连着一道,屋子里被电光照得宛如白昼。她越说越伤心,如果当初知道连戚那么喜欢那个妾,他就是请了整个碧云县的红娘来说和都没用,她才不嫁呢!
……就算要嫁,也必须打发了那个红玉。
可惜呀,那么好的夫君,日子还没跟他过上一天,人就没了。
阿梵抱着腿叹了口气,她现在是光顶着个连夫人的虚名,什么都没得到,丈夫死了,家财散了,宗族那些族佬们欺负她没有倚仗,怕是连这座宅子都保不住了。
夜里惊醒就睡不着了。烧毁的后园虽被锁了,那股焦枯味儿还隐隐约约飘在宅子里。
梅雨时节,到处湿哒哒黏腻腻的,屋檐上滴下的水珠落在窗下的莲花缸里,叮叮咚咚的。
没点灯,她乌发披垂抱着膝发呆,夜空里劈下的闪电照亮了院子,雷声隆隆中,窗纸上投下了一个影子。
阿梵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她咬着唇偏着头,紧盯着雕花的窗户。窗纸被捅破了,伸进来一截木片,驾轻就熟地拨开了栓子。半扇窗被慢慢拉开,一只手伸进来把桌上碍事的摆件移开了。
不是鬼,连戚没这么胖。
阿梵心里虽怕,却没刚刚那么绝望了。怕过后,就是气了。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地,披上中衣系上腰带,顺手摸起桌角的鎏金铜香炉。香炉虽然只比碗口大一些,上手却异常的沉,里头的香早就燃尽了,半炉的香灰。
窗子被拉开后,一条湿漉漉穿着黑色绸裤的腿伸进来,靴子上的泥水滴在桌子上,肥胖的身子折起来往屋里拱。
阿梵拎了拎袖子,捧起铜香炉用力往那肉墩墩的身子上砸着,又气又怕手上可没留余地,也不顾头脸,一个劲儿地往下抡。
“唉哟!”男人尖叫一声,捂着脑袋不管不顾地往里爬。待看清了是阿梵,也不躲了,竟然色胆包天地一把搂住她的腰,嫂嫂、嫂嫂地叫着,使劲搂着她往怀里带。
男人拦腰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伸着臭嘴来啃她。
阿梵可不是娇小姐出身,在嫁给连戚之前,她除了在大户人家做了几年丫头一直在撑船打鱼,平时帮人船渡送货力气相当大。她心里又羞又气,对着来人挠脸扇嘴巴,铜香炉一抡把男人的头给砸破了。
男人惨叫一声终于松开她,看到手上的血,难以置信地叫道:“不识抬举的小娘皮,你敢打我!”
是连戚的表哥连老四……阿梵握着香炉的手都在抖,却硬挺着没动。
被血糊了脸,男人嘶了声,捂着脑袋阴恻恻笑道:“嘿!我还就喜欢你这呛口的,带劲儿!老子今晚就是来睡你的!你给我过来!”
闪电又劈下来,亮光中,阿梵白色的中衣黑色长发乱舞,她带血的掌中握着一柄剪刀,目光霜寒地瞪着他。那副凛然的样子让男人没敢动,又顾忌着破了脑袋,哼了声匆匆向外跑了。
跑出去正跟端着烛台的大丫头容秀撞上,不甘心地回头啐了一口道:“连戚死了!我们这些兄弟要接他的破烂货,你早晚是我的房里人!你等着!”
容秀还是迷迷瞪瞪的,挑了帘子进来,看到阿梵握着铜香炉的手一直颤抖着,煞白的脸,雪白的衣衫散乱的黑发,不让人觉得刺目,却觉得有种呛人的美。
容秀不知道想到什么,放了烛台,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那、那是连四叔吧?他、他竟然肖想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半夜爬窗?幸亏夫人你把他打跑了。可是,可是我还是个清白的大姑娘,传出去往后可怎么嫁个好人家啊。”
“传不出去。”这偌大的宅子,如今只剩了个半聋的厨娘和斗鸡眼的马夫,半夜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阿梵静静站在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听到容秀仍在哭,嘴里嘀咕着她的清白她要嫁高门富户的梦想。
阿梵这个使唤丫头心气很高,命比纸薄,原本是罪臣家眷要发卖到妓馆,碰巧遇到连戚带她出游,小丫头审时度势抱住阿梵的腿不停地哭,她那时候过得顺遂甜蜜,推己及人就做了回好人。连戚费了不少手段才将容秀弄了出来,做了她的贴身丫头。
被她哭得太阳穴直跳,阿梵转身道:“天还没亮,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容秀抽抽搭搭,眼皮都叠成了三层,“我不去,要是那人去而复返,不是正被他占了便宜。我这般的容貌,肯定早被人惦记上了,就算这次没成,他心里肯定是更抓心挠肝。红颜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