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乍一眼跟连戚非常像,细看不过只学到他五分的风骨。
她连写几张,满意地放笔,在写好的纸上吹气。
容秀在窗外扒着窗台问她,“夫人,那个女人是谁?”
阿梵抬头:哪个女人?
容秀满脸的戒备,偏着头用下巴点了点:“就刚来的那个呀,我自认为自己已经够清高的了,她简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她好心让她坐,对方冷着脸,说是她的专属坐垫没带过来。竟然还嫌弃上了!
茶更是不喝,杯子都不接。问她什么话,她竟然把眼睛一闭,跟没听见似得。
“三月梅?”阿梵问,这个做派非她莫属了,她竟然也到了?
容秀鼻子里哼了口气,“我看她是腊月刺梅吧!”
这三月梅名声再大,那也是个舞娘,文人雅士追捧也是一时的,上不了台面,怎么能跟自己比,她可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世家出身。这点让容秀特别有底气,胸脯挺得高高的。
阿梵把写好的纸张递给窗外的容秀,要她拿去每人一张,签字画押。
她在屋内静静坐着,就听到院子里卓季青的声音。
“什么?为什么要签卖身契?我不签!我才不是什么舞娘都弹琴的,我只给如烟弹!”
三月梅清清冷冷地回他:“我也不需要屈尊用个被人从船上轰下来的琴师,有失身份!”
“你、你说谁呢?谁被轰下来了?我是为爱弹琴,英雄落难你懂不懂?谁还没有个走背运的时候,先贤都说过……”
“呵!你是仗着别人不能从坟里爬出来跟你对峙,顺嘴胡说吧!”
阿梵托着腮嗑瓜子,瓜子已经又潮又软,早失了原来的滋味。
容秀一直站在窗户外,时而向她描述“内斗”的情形。
“夫人,这么多人,吃饭都成问题啊!”容秀刚刚把纸上的内容读了一遍,船上的人都要签五年的卖身契,年底红利共享。五年内去留随意,但若跳槽到其他画舫,或者从事跟春来画舫有竞争关系的行业,一次性赔付目前月银百倍的补偿,同时保留追究责任的权利。
外面终于平静下来,阿梵整理了下裙摆,迈过高门槛,莲步款款地走出来。
三月梅看她的眼神里都是冰刀,指头点了点那张纸:“你竟然还妄想我卖身?”
“不签!”卓季青哼道。
阿梵笑眯眯地给每个人添冷掉的茶,“同在一条船上,我想要的是患难与共的伙伴,夜里不用担心谁会反水,把我给卖了。这个制约,只有心怀不轨的人才需介意。诸位也知道,行船的路线,招待贵客的菜品,客人的身份资料,都是需要保密的,我不能冒风险。你们既然上船,享受年底分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亏待大家。五年时间说长不长,那时候春来画舫已经名声大噪,你们就算要跳槽,这也是很好的跳板不是吗?”
她指头转着杯子,停顿了下道:“其他的可以商量,卖身契是必须签的。”
三月梅和卓季青不管怎么挑拨怎么反抗,阿梵不为所动,几人拉锯一样扯到了快傍晚。
三月梅按手印时,冷冷地剐了阿梵一眼。签就签,死人将来总不能用这个东西要挟她吧!
正事办好,草台班子也算是小有规模了。
阿梵要容秀又去屋里取了几张纸出来,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说:“刚刚说了你们享有的权利,现在来说说诸位要遵守的内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细节做不好,哪儿来的口碑,大家的进项自然也就少了,事关诸位切身利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要仔细听好。”
容秀接过那几张纸,细细地说着每一条:无故旷工一天,扣银五分;不服从舫主管理,损坏画舫形象者,一次扣银七分;热诚、谦逊、耐心,随意殴打客人或给客人甩脸子者……
四十几条规定,容秀念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搞出的这个东西。
“好了,规矩诸位要放在心里,并不是说说而已的,”阿梵晃了晃手里的小算盘,狐狸一样笑着道:“明日开始,琴师、舞娘、后厨都到容秀那里报备,目前给客人准备了什么曲子什么舞,菜品要列出名目,饮品同理。我相信诸位不会用那些老旧的东西搪塞我,这让人质疑你们的创新能力。好了,散了吧!”
“等等!”卓季青忙道:“画舫上房间又小,又闷,平时没有客人,我们能不能在岸上住?”
阿梵眨眨眼,“可以。”
“既然舫主说我们是一家人,那我们就住家里好了。”卓季青提议道。
“我附议!”三月梅冷冷道,她跟如意画舫解约花了一大笔银子,就近住在阿梵身边便于监视她,还能正大光明搜查宅子。
老实的冯琦也道:“我需要个厨房练练手。”
阿梵想了想,同意了他们的提议。这连府前后十几间屋子都是空着的,都住进来也不显局促。
“要是没有异议,诸位就按照我分配的房间早点休息。”
“有!”“有!”“有!”
齐刷刷的喊声。
卓季青先问:“为什么这个新来的,可以住前院的好房子!”
三月梅也道:“听说后院可是死过人,这种晦气屋子,我不住。”
按照阿梵的安排,王伯是需要日常在画舫上看船的,不需要住在府上。她把冯琦安排去跟老许头住前面的屋子,后院两间没烧到的,分给了卓季青和三月梅。
既然伙计有质疑,舫主当然要给个明话。
阿梵问卓季青,“如果夜里来了歹人,你会怎么办?”
“肯定是先猫起来啊!为了如烟,我要好好地保全自我。”
阿梵点点头,看向三月梅。
“那要看那歹人为何而来,不关我的事,自然不能多管闲事。”
阿梵向冯琦道:“你说。”
“第一是保护舫主,其次是保护舫主,最后还是保护舫主。”
阿梵向两人挑挑眉:知道了吧?
众人估计吵了一下午,阿梵又没让人给口水喝,现在都口干舌燥,不想吵了。春来画舫的草台班子终于搭起来了!
回房前,三月梅凉凉地点了阿梵一句,要她不要忘了春来画舫可是大赛落选了,如果月底她给不起三百两银子,那她签的所有字据都要作废。
银子啊银子!夜里,阿梵趴在床上算账,怎么才能拉到土豪客人的订单呢?
后院叮叮当当摔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梵不耐烦地冲着后窗大喊一句:“打碎的东西三倍赔,从月银里扣!”
终于消停了。
夜里,阿梵醒了两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晚的野猫格外的野,不知道是不是在房上打架打得太凶,房上的瓦被它们踩掉了两次。
她没向任何人提起被连老六绑架差点就回不来的事情,白日里看不出任何异常,她市侩、赖皮、分毫不让。到了夜里,黑暗如水一般满溢进屋子,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就回来了。
梦里,她睡得极其不安稳,指头死死地攥着被角,浑身发抖。月光从掀起的床幔处照进来,她睫毛被泪浸湿,一头的汗。
被褥微微向下塌陷,垂落的帐子里多了道人影。
那人身上有种让人宁神安稳的气息,阿梵睡梦中闻到后,手指渐渐舒展开。
她额头上的汗和眼角的泪,都被来人轻轻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