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才子佳人也好,书生女鬼也好,大多数都是穷书生的意淫。意淫一个绝色美女从天而降,带着大把大把的银子和成群的奴仆,最后带着他一飞冲天。
要不怎么说负心多是读书人,也就是那两三本酸书烂在了他们迂腐的脑子里,给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大字不识的农人顶多也就是想想冬天搂着皇后在炕上煨芋头,而书生们想要丞相高位,想要一品大员,想娶高门大户的女儿,想要流芳百世……殊不知,这些东西在他人眼里也就是皇帝的金粪叉而已。
可总是有些话本子看多了看坏了脑子的大家闺秀,想着某一日有个俊秀的穷书生救自己于黄金囚笼中。然后花前月下,某一日他高中状元,官居高位……殊不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幻想里面的书生,就算是中了状元,一年的俸禄照样买不起她头上一只凤钗。
元龙十六年,吴思雨十三岁,当时她还未出嫁,仍在家中学诗书女红,学管家学宴客之道,仿佛再过几年随时都可以按部就班的嫁入某个门当户对的贵公子家里,或者是富庶的江北,或者是盛产丝绸美人的汉西……人生于她,早就一步一步画好了格子,只需要静静的踩进去。
可是偏偏十五岁那年,元龙帝驾崩了,新帝上位,牵连出一大笔坏账,比方说谁谁谁家掺和进了皇子夺嫡争位,比方说谁谁谁家在盐铁里面做过手脚。
忽喇喇似大厦倾,说天道好轮回也好,还是风水轮流转也好。吴家凭借最后一点私产回了江东老家,打算就此归隐。
可是也许真的有祖坟风水不好,开错龙位这种说法,他家的子嗣偏偏又出了问题。
在某个黑黢黢的夜里,他家的六小姐跟人私奔了,一去不回,连半张纸条也没有留下……吴家又能如何?
本来就是罢官回家,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最宽宏大量不过,遑论富贵荣华。
这番回乡自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对外自称是身体不适,告老还乡,说出来也不指望人家能相信,吴家老爷如今也才四十多,膝下最大的女儿生的外孙才十岁……
吴六娘丢了以后吴家人静悄悄,既没有哪个来寻找,也没有张榜贴告示,只是对外称病,也不请郎中,只一个月后抬出一口薄木小棺材……
见过这东西的人都惋惜,多好个姑娘,也才十六岁,就这么没了。
那眉目生的漂亮,一手针线活做的也好,听说跟前朝有名的美人薛夜光一般,夜里织绣,没有灯光也能织的栩栩如生……
可吴六娘究竟是去了哪里?其实也不算远,离着她家那个镇子也就三里多路,那里有一个叫西街村的小村,就跟所有平常的村一样,这也不生,那也不产,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有的只有一群三姑六婆闲事多的八卦人。
吴六娘进门的时候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凤冠霞帔,只有一张简陋的红盖头……
忽然,有人在叩门,吴六娘赶紧把自己从回忆里面拉回来,喊道:“这么晚了,谁呀?”
戴胜道:“是我!想要借宿一晚……天黑了,林子里有什么怪物在叫……我……有点害怕!”
吴六娘上上下下把这两人打量了一遍,道:“进来吧!我这屋子简陋,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丈夫也不在,我……”
戴胜道:“我们可以睡到厨房里面去!”
画皮鬼也跟着点了点头,道:“是呀是呀!我们只要一个落脚地……”
吴六娘看了画皮鬼一眼,似乎是不认得,道:“这怎么能行,要不我抱一床被褥出来,你们两个睡在厅里……”
他二人自然是应好,吴六娘家的被子也好,褥子也好,虽然是簇新的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东西是刚刚买来没几天的,可是也沾满了霉味潮气,似乎是压了几百年的打折陈货,也给她喜滋滋的低价买下来……
那一床草席看上去是仔仔细细擦洗过,可是阴界哪里有过日光,上面水鬼留下湿哒哒的印子怎么也擦不干。
然而画皮鬼已经是很满意了,虽然吴六娘根本就没有看过他几眼,还是一脸喜滋滋,仿佛刚刚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戴胜扫了一眼画皮鬼脸上三层粉也挡不住的红晕,实在是忍不住了,道:“算了吧!人家都说有夫君了。而且一看就不是你!”
画皮鬼嘻嘻笑的脸僵硬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的?可是我记得她,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她手腕上有颗小红痣……”
“很简单呀!她根本不记得你,也没有任何证明她对你有印象的痕迹……”戴胜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来白石镇……不!你来阴界多久了?”
画皮鬼机械的说道:“有二百多年了吧!可是我二百多年还是喜欢她呀……”
戴胜道:“那你可知道,她在渡船上漂泊了百年?无人襄助,无人化解,因为四个大子的船钱在渡口羁留了百年。”
戴胜没有说是在渡船上过的百年,画皮鬼自动理解成是缺那四个铜板的渡船钱,没想到是在渡船上来来回回,奔波一次又一次,但是上不得岸,在波痕和人家的白眼里摇晃了百年。
戴胜听屋里一阵安静,忽然有一声很响亮的滴答声落在他脚边,定睛一看是两滴血红。
成了鬼的,再也流不出水一般的眼泪。他们的泪,无论是苦的也好,咸的也好,都在生前耗尽了。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居然这样待她……若是……”画皮鬼的话破碎的不成句子,却极其清晰。他隐瞒了很多事情,并没有想他跟戴胜所说的一样全部忘记
戴胜敏锐的从他嘴里捕捉到一个字,“他”?哪里来的他?听起来像是吴六娘的丈夫,可是画皮鬼……人家有了丈夫就该及时收手,天下未嫁的女子何其多,哪里须得吊死在一棵有主的树上。
看画皮鬼的样子多半也是不会说的,只是他孤独太久了,好不容易遇见戴胜一个会跟他说话的。
戴胜转念一想,问道:“你生前是干什么的?”
画皮鬼道:“貌似是个书生……我记得一些典籍经典来着……”
“你背我听听。”
画皮鬼张嘴念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得得得……”戴胜赶紧打断了他,道,“什么典籍经典,这明明就是牡丹亭!”还是思春恨春那一段……
画皮鬼有些委屈,道:“这不是你叫我背的吗?”
“你上辈子其实是个唱戏的吧!就算念书也是个惯会拐带良家妇女的!”
“我……我不记得了。”
天亮时吴六娘推门出来看,却不见了这两人,只桌案上两大锭银子,一锭新一锭旧。新的那个年号样式她也不认得,像是大户人家拿来打赏有头有脸的管事的,做成梅花形,一锭有十两重,轻易不见人的,过年才一封一封的往下赐。
另一锭旧的那就遍生黑锈,是阴界常见的款式,不在地下埋个几十年轻易做不出这色来。
戴胜哼哼唧唧还坐在她屋顶上往下看,心道这画皮鬼也真是骚,穷成那个样子还想着给相好的留银子,而且人家根本就认不得他。
不过看这样子,吴六娘倒是个正派的,手里握着银子也不见惊喜的神色,反倒是有些担心。
这些银子一看就是人家故意留下的,可是自己连半口热的都没给人家,区区过夜……哪里须得这么多。
戴胜打了个呼哨,嘴里发出的是雀鸟的鸣叫,吴六娘抬头望过去,却只看见一只黑白翅膀的鸟儿。
一回到桂清家,却见他还是在哼哼唧唧的抄经文,什么?雫挲罹唖,噃囖哈厜嗒……反正是一大堆看了叫人头大的玩意。
戴胜道:“一大早就起来抄这玩意?不头晕吗?”
桂清给他吓了一跳,笔尖上悬着的一滴墨滴在纸上,污了整张经卷。
“小生……前生读书时家境贫寒,常在佛寺借宿……偶尔也抄抄佛经,心里……心里清净!”
戴胜翻了个白眼,看他熟练的这样,工工整整的隶书还能下笔如飞的,也就知道这个偶尔有多么偶尔了。
不过看他样子,还挺好玩,叫人想去欺负他。
戴胜一屁股坐在他面前,道:“我看你年纪也没过三十,上辈子成亲了没?”
“没……男子当先修身,再齐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戴胜嘴边一抹坏笑,道:“那上辈子有喜欢的人没有?”
“有……”
“有怎么不娶回来?没银子借也要把彩礼钱借来呀!你看你,到死了还是孤孤凄凄,屋里连个做饭洗衣的都没有,家里也不给你烧一个!”
桂清的语气忽然低落起来,道:“罗敷有夫……”
“……”又是个喜欢人妻的!别人家的老婆真的有这么好吗?说好的大多数男人有处女情结呢?一个两个的都是曹阿瞒转世吗?
桂清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此时不说话了,手下又加快了几分,力求早日完工,这样在节前还能去街上玩一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老是多出一锭一锭的银子来,难道是戴胜看他日子清苦……不对呀!这银子在几个月前就出现了,那时候还不认识戴胜呢。
桂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把这事说出来,他怕说出来戴胜觉得他矫情,万一以后不跟他说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