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感觉有很多种，而此时呈现在戴胜面前的，是窒息。
高大的夜叉死死的掐着戴胜的脖子，蓝色的面孔上面生出狰狞的纹路来，看上去十分的诡异可怖，简直就是从千年前的鬼怪梦魇里面生出来的怪物，也无怪宝珠跟了他这么多年心里面却只有厌恶。
戴胜死死的盯着夜叉那双蓝色的眸子，金色竖瞳里面无悲喜，有的只是怜悯。
夜叉终于被他激怒了，他的手掐得更紧，几乎能够听见细碎的骨骼在他手底下爆开，他捏着戴胜的脖颈，脸上的表情却心不在焉似的，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人，手下忽然一松，那种咔吧咔吧的声音如同破碎到了一半的塑料或是蛋壳忽然被终止。
戴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倒是无所谓呼吸这回事，只是他有可能把自己的脊骨整断了这玩意断了，指不定要瘫了。
夜叉看着落了地的戴胜，道：“你！为什么？”
“呵！你难道不可怜吗？你想想你究竟有什么？得到过什么？你觉得你很强大？你可以让原本快要消散掉妖精复活，但是……”戴胜冷笑着，他似乎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脖子上面的疼痛，也不在乎自己脖子上面的伤痕。
夜叉摇摇头，道：“我并不强大，我让她活了过来，她却死在了海里，死在了那艘船上……”
故事久远又老套，少女在婚前登上了那艘要她命的船，跟着那艘华丽非凡的船一起沉入了水底。
宝珠已经不记得当时遇见的是风暴还是巨浪，甚至是水怪或者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反正船就这样沉了。妖精多半能够在水底下闭气存活一段时间，但是过度的惊吓和慌乱叫宝珠的头撞在礁石上面，额头上面留下了一个石榴花大小的伤疤。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死，身边却亦步亦趋的跟着这个怪物。
宝珠对这个怪物从来不假辞色，更不会有半点好脸色给他看，她在水底下睡了七天，这七天里面她的身体没有半点灵气的摄入，也没有吃过半点的食物，嘴里面却有一股奇怪的甜香。
那个怪物对她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怪物就是怪物，人永远都不会喜欢上怪物。
夜叉仰起头，那张脸上纵横交错着浅浅的痕迹，看上去像是被人用小刀劈砍过。
宝珠生下细雪之后的不久就疯了，细雪这个名字，是她爹起的。
夜叉们的姓氏太过光辉，也太过亢长。小小的细雪只记得住自己名字的发音，记不得姓氏。
细雪在某年某月某日被毁了容，因为宝珠看不得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曾经被温雅郎君喜欢过，曾经照亮过某家少年郎的脸，曾经骑过墙头折过花，在花间比花更加娇艳……
宝珠永远能够在某些地方藏着刀子，自己尖尖的鞋翘上面、床板缝里、发髻中间、花瓶里面……她一次又一次的割开自己的血管，甚至把刀剑刺入自己的心脏，但是所有的血痕都会像那朵石榴花形状的疤痕一样，消失不见。
戴胜冷笑一声，道：“所以你就这么困着她，不放过？”
夜叉咧开嘴笑了，满嘴猩红的牙肉，上面的牙齿一颗颗和弯钩一般，颜色如同生铁。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野兽在龇牙，看上去更加的阴森可怖。
夜叉道：“我不是困着她，而是她只能留在这里。”
他伸出了手臂，上面纵横交错的都是刀疤，夜叉刀枪不入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如同被野兽撕咬一般的痕迹。那是他自己干的，只有夜叉自己才能够撕开自己的鳞甲，造出如此可怖的伤口。
夜叉道：“她说的不错，她本来应该死在那条河里。她不是淹死的，和那一船的人不一样，那一船的人一半是淹死，另一半是被水里面的魔物吃掉的，连她那个未婚夫也是。他们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弱的像是鸡仔，甚至不如你，你让我流血了，只是你的落点不对，你应该直接刺穿敌人的心脏，而不是后腰。”
戴胜笑了笑，道：“你其实知道，我根本杀不死你，我甚至打不过你的女儿……那个女孩很可怜，她甚至没有体验过喜欢和爱。”
夜叉点点头，道：“我看顾不到的地方，是她在照顾。她……她不喜欢她的母亲，但是还是很努力的叫她开心……”
戴胜道：“假如……没有什么假如，我大概明白了，宝珠能够活着，是因为你的血。你拿自己的血来喂她，她却成了鬼……她这样不生不死的活着，你想要看见？”
夜叉愣住了，道：“你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消失的经验吗？”
戴胜摇摇头，如果他喜欢的人真的在他眼前消散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说这句话？
阿哒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小小的眼睛里面满是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戴胜忽然难过了起来，只能努力的挡在戴胜身前，冲着夜叉一直尖叫，似乎是想要把让戴胜伤心的人驱逐出去。
夜叉转身走了，留下戴胜和空荡荡的屋子。
屋子里面却不是沉船一般的装饰，有粼粼波光在屋子里面荡漾，波光微微带着蓝紫色，看上去艳丽非凡又冷厉。
戴胜转身出了门去，却看见宝珠那张惊恐的脸。
宝珠小声说道：“你……你还活着？他没有杀你？”
戴胜摇摇头，阿哒在他怀里面安安静静，戴胜却感觉到了这小东西的不安。
宝珠小声的凑过去说道：“我有个计策，能够叫咱们两个都离开这里……我在那只小的身上试过了，这一柄簪子，能够刺伤夜叉的身体。倒时候我就假意亲近他，然后趁机刺杀那怪物……我一个人办不成，你要帮我，帮我打开那扇门，我一个人搬不开舱门，那小怪物又不帮我……”
戴胜一愣，道：“细雪脸上的疤痕是你划的？她不是你女儿吗？”
宝珠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道：“我哪里来的女儿？我刚刚到这里才十五天，我还等着跟胜哥成亲呢，你干什么诬赖我？我昆山的女儿，没有这样不清不白的……算了，我不怪罪你，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那小怪物跟我生的这么像……诶！你是哪里人？你要是没有宗族家姓，不如来我昆山，我们昆山三山六门总共十八条地脉，足够包你能够登上上界……”
戴胜一愣，宝珠先前的记忆……消失了？
宝珠伸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石榴石簪子，上面的石榴石如同血珠一样赤红。簪子尖端闪着光，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是似乎挺锋利。
宝珠道：“你去引开那个小的，咱们今晚就动手……”
戴胜沉默的走进了大厅里面，细雪坐在大厅里面，眼里面倒映着一片片的雪花。她默默擦着手里面的刀，刀刃上是漂亮的闪电形状的折纹。戴胜大概知道，这种纹路是武士刀里面的稻妻。一般人有这样一把刀都多半会想要跟人炫耀，至少跟人交谈几句。可是细雪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她身边的戴胜如同空气一般，不存在她眼中，更不存在她心里。
戴胜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她的内心是一片空白。
宝珠疯狂的想要逃走，夜叉的内心是一片酸楚的苦痛。戴胜不知道想要说什么，但是眼前的少女像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机器，连冰雕一般的江芯蕊都比她更加的鲜活。
屋里面一声闷响，戴胜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想过事情会发生的很快，却没有想到这么快。
阿七道：“那一柄簪子上面的是石榴石，又叫夜叉血。只有夜叉本身能够伤到他自己……你除外。夜叉不受世间疆界上面任何种生灵的伤害，能够伤害他们的神明不屑于出手，剩下的只有他们自己……你的触手不算，他不属于生灵，虚空放逐王生在虚空，只受到虚空的法则。”
细雪提着刀冲了进去，却看见倒在地上的夜叉，和满脸狂喜的宝珠。
宝珠几乎要跳起来，她喊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我们走！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回昆山，你！你跟我走！我们回昆山！”
她拉着戴胜的肩膀使劲摇晃，戴胜终于看见了细雪那双蓝色眼睛里面的感情，那是悲伤。
那一柄簪子扎的不深，但是却从夜叉的腰腹上直直的穿了过去，在上面凿出一个深深深深的孔洞。
细雪抓住簪子，却被上面的温度所灼伤，她只能惨叫一声，然后继续试图拔那一支簪子，却又只能因为剧痛而松手。她父亲的血脉比她的浓厚太多，上面沾染的夜叉血对于她来说像是毒药，她根本触碰不得。
宝珠拉着戴胜，道：“你怎么把这小怪物放进来了？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你，你在前面开路！不！不不不！你在后面，我走前面！”
细雪对着宝珠一声怒吼，吼声里面满是悲伤。她还没有理解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存在，但是宝珠没有给过她半点温暖，甚至没有给过她半点关怀。
宝珠被这一声怒吼吓得打了个抖，她哆哆嗦嗦的站在戴胜道背后，道：“快！快走！”
细雪拔出长刀，刀光雪白清亮如同雪地里面折射出来的阳光。她伸手举着刀，刀尖上面倒映着宝珠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细雪的脸破碎而且冰冷，宝珠那张脸上带着恐惧和兴奋。
细雪张开了嘴，喊道：“娘娘！”
娘娘在夜叉里面是对母亲的称呼，可是宝珠没有回应，她看见了细雪张嘴那一刻露出来的锋锐牙齿，她尖叫了起来，扯着戴胜就想要跑。
跑到了一半，宝珠脚上穿着的鞋子掉了下来，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捡而是直接把那只鞋踹出去老远。她开始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很累赘，妨碍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跑着跑着，却发现自己身边似乎少了什么，她手里攥着戴胜的半片袖子，身边没了人影。
戴胜眯了眯自己的眼睛，道：“你……算了，衣服不要你赔，但是你想要跟我说什么？抓我不抓她总有一点理由的吧！”
细雪张开了嘴巴，里面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可怜，如同一只被水淋湿的小狗……这么说其实不大合适，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悲伤无比，她的手攥着夜叉的手，两只长着鳞片的手抓住一起，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和谐，莫名其妙的父女天伦……
细雪道：“救他……”
戴胜看了一眼可怜的女孩，她露出悲伤的表情的时候，脸上的伤疤显得更加可怖，如同被重新划过了一遍。任是任何一个有半点良心的人都会想着去救人，可是戴胜却说道：“你怎么觉得我能够救他？或者你觉得我凭什么救他？我和你那个没有半点良心的娘娘一样，我是妖精，和你们夜叉根本不是同族！”
细雪点点头，道：“知道！救他！”
戴胜一愣，倒是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可是……他说道：“你知道我救人需要报酬的吧！这世界上就没白白拿走的东西，事情也是一样的……”
细雪拔出长刀，一刀往自己手臂上砍了过去，鲜红的血珠一滴滴的落下，落在地上结成了鲜红的石榴石。
戴胜一愣，看着细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希望和绝望都没有。
戴胜慢慢捡起地上的石榴石，摊在手心里面来来回回的看。
终于，戴胜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我算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就这样了吧！你……站远一点，挡着光了！”
细雪听话的站开，眼睛却还是盯着地上躺着的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