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小南风煦煦地吹着,带来空气中蔷薇花和芙蓉花甜甜的香味。望江楼临河的门口,人影稀疏,只一盏大红的灯笼幌子高高挂着,红光投影在河水中,水波荡漾,恰如一朵莲花从河底飘摇着升起,神秘而娇艳。
几个黄包车夫坐在街沿上脱了鞋子抠脚丫,车子在街边静静地歇着,被手汗摩得贼亮的车把泛出微光。
一辆黄包车从大街拐弯处颠颠地奔来。车子在河边幽暗处停住,车夫哈腰稳住车把,车上的客人便一脚跨了下来,原来是俞青箩。
她她今日穿一件西洋袒肩晚礼服式的薄纱舞裙,丰腴的脖颈上戴一串水晶珠项链,头发用夹钳仔细烫过,长长地蓬松地披散在肩后,靠发根处扎一条缎带,在头顶侧旁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俞青箩一下车,脑袋便东转西转,目光沿着街边依次逡巡。此时,倚红忽然从河边的柳树后面冒了出来,笑吟吟地轻唤了一声:“二嫂。”
俞青箩挑眼看着顾倚红,只见她穿了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
她就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
俞青箩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不过跟着压低声道:“哟,倒是累你好等,是我迟了呢。”
“二嫂哪里的话,刚好呢。”倚红笑笑,两个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往菜馆里面走。
倚红领着俞青箩上楼,进到一个雅致的单间。单间里原来的八仙桌已经撤了,另换一张精巧的雕花四仙桌,为的是几个人对坐说话方便。
桌上摆有八色冷碟:肴肉、抢白虾、拌海蜇、熏鱼、拌海米菠菜、拌海带丝、炸脆鳝、腐竹鲜蘑。另有几只西洋雕花玻璃酒杯,几坛陈年女儿红。
这个时候,俞青箩就觉得背上好似被什么扎着似得,下意识就回过身去,这个时候,她就看到渡边宽雄,以及几个与她熟识的日本军官已经坐在了榻上,色眯眯地盯着她看。
俞青箩盈盈笑着行了一礼:“诶哟喂,太君们原来早就到了呀,是青箩失礼呢。”
俞青箩说着话的时候,倚红就顺手放下了单间的串珠门帘,又扭动腰肢打水漂般地旋回桌边,动手去揭酒坛的封盖,双手捧起,分别把几只酒杯倒满。
血红的酒液衬着雕花玻璃杯,已经是色香俱全,偏倚红又用葱管儿般白皙纤细的玉手端了酒杯,招呼这几个日本人上了桌。
她手指上手指上一颗红宝石的钻戒和杯中美酒交相映照,熠熠生辉,璀璨到令渡边宽雄目眩神迷。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接酒杯的时候,故意用小指肚在倚红手背上划了一下。
倚红心下厌恶地直想躲开,还是强忍了下来,不动声色,依旧笑吟吟地去端另一只酒杯去敬酒。渡边宽雄望着她,面上满是玩味的神色。
“来呀,渡边太君,请。”俞青箩率先把酒杯随意地举了一举。
“哟西!”渡边也跟着举起了酒杯,一时灌下了一杯。
顾倚红嫣然一笑:“照我说,太君们今日便听我一句劝,吃了饭再说话,好不好?”话才说完,她已经将酒杯送到嘴边,左手抬起来捂成一个半圆,挡着,少少地抿了一口。
渡边宽雄见状,也把酒杯举起来,“咕”地一声,竟又一口喝干。
俞青箩望了渡边一眼,夸道:“渡边太君好酒量,真爽气。”
渡边宽雄满脸泛红,眉眼中像安上了弹簧,左右动着,不得止息。
门外堂倌吆喝一声:“上菜啦!”串珠门帘一掀,端上来一只硕大的砂锅。他就手用抹布包着揭去锅盖,顿时一股热气冲出,奇香扑鼻。
几个日本人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张眼一看,砂锅里也不过一只煨烂的鸭子而已,兴趣顿时大减。
倚红含笑不语,待热气散开之后,站起身来,拿一双干净筷子替几个日本人布菜。她先轻轻拨开鸭背上的一层皮肉,露出又一层东西,原来鸭肚子里竟包有一只鸡。
鸡肉拨开,再一样东西是鸽子,鸽子里面又有斑鸠,斑鸠里面还有麻雀,一只套着一只,直把几个日本人都看得傻了。
倚红说:“几位太君怕是来本城不算久,这一样名菜叫‘庞统鸭’,怕是还没有吃过吧?”
几个日本人不说话,唯独渡边率先开了口:“这说的是三国时候的庞统,给曹操献的连环计罢?妙,实在是妙。若是不知晓这个典故,还吃不得呢。”
俞青箩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拍掌道:“渡边太君真是博闻广识呢,连这种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倚红笑道:“吃这道菜,是要隔天预定的,倘若临时匆匆跑来,拿再多的钱也没用。你想想,这大套小,小套大,一个贴着一个,从里到外要煨得烂熟,有多少不容易。又要配上等佐料,用木炭火丈煨,火候在一个昼夜以上。这样煨出来,五只禽相互入味,该是何等鲜美。几位太君,你们赶紧尝尝。”
说着倚红连忙布了一大块鸭肉在渡边碗中。
几个日本人听倚红款款说这一番话,眯眼观注她说话时的眉眼灵动的模样,哪里还想吃什么名菜,光听和看就饱了。
俞青箩趁此机会又劝着喝酒,温言软语,直把日本人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终。这几杯酒下肚,渡边宽雄的脸上就泛起了潮红,好似已经略微有了一些醉意。
不多会,包间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俞青箩倚靠在渡边宽雄身边,胸脯跟他的肩膀挨得极近,双手交叉搭在他的头顶,把全部重量几乎都压在他身上,娇憨地问道:“渡边太君还认识我吗?”
渡边宽雄当下笑道:“这大名鼎鼎的挂牌舞娘俞青箩小姐嘛!你的玉照还在舞厅门口挂着呢。”
说罢,渡边宽雄指着倚红道,“瞧瞧,今夜有两位美人助兴,这才叫春宵呢。”
俞青箩故意斜睨倚红一眼:“这么说,太君这么说,我可是要打翻了醋坛子哟。竟然将我们相比较,这可不大好。”
渡边宽雄哈哈一笑,倒是觉得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