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脸上淡淡的,自己倒了热水烫脚,并不怎么抬眼去看行知。生性外向的行知就很不自在,没话找话地要把家里死沉沉的空气搅动开来。
他夸张地嗅着小鼻子,大呼小叫说:“母亲还煨了鸡汤?是特地给我喝的吗?”
说着他就要往厨房里跑,这到底是叫诒云莫名有些感伤起来,不过冷脸喝住她:“站着!那鸡汤没你的分。”
行知一时间很是尴尬,委屈地叫一声:“母亲!”
诒云别过脸去,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自知是方才口气说重了,不过对行知道歉:“对不住,行知,我没控制好脾气。”
琦君在一旁替诒云解释说:“鸡汤是煨给毕叔叔喝的,母亲说要送他饱饱地上路。”
行知自然也晓得这件事情了,这么一听,小小的孩子心中一抖,看着诒云浮在油灯光下的凝重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后,他扭转头,脚步不无沉重地走出门去。
琦君追上来问她一声:“弟弟,你不在楼下睡?”
行知一下子停住脚,回转身,问:“姐姐,我是不是不该同母亲说那番话。”
琦君摇摇头:“也不好怪你的,这事情,谁都没办法。”
行知眼睛里暗淡下去,跟着也摇摇头。
……
第二天中饭前,诒云把鸡汤热了,连瓦罐放进一只竹篮里,吩咐琦君送到毕初的牢房里去。
琦君问母亲:“人家能让我去送饭吗?”
诒云咬牙切齿说:“不让送,你就找你舅舅去。人救不下来,总不能连顿牢饭都不让送。你舅舅他要说个不字,从此我不认他这个弟弟。”
甚少听母亲说这样重的话,琦君脸上哀哀的,眼泪又要下来的样子。
她拎着很重的竹篮出门,一路想着如果人家不让她进去,她该怎么找舅舅说话。她希望倬铭舅舅不会拒绝她送这罐鸡汤。
母亲的性子刚强,是说到做到的人,可是善良的琦君不愿意看到任何不好的结果。
她走上桥,忽然看见从河边一拐一拐走过来的一群士兵,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琦君很久没有看见过这种画面,不由得想起了父亲顾钧儒的身影。
她想着,这会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那些士兵,看得出来,从前眉眼里总是万事不愁的神气,现在这张张脸却是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削了进去,使一张紧闭的嘴巴带着男人的邋遢劲。
他们穿一身破烂的美式军装,腰里挂着褐色皮制手枪盒,却因为腿脚的关系,再也走不出从前的那股劲头。
琦君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这些过路的士兵,心里涌上来的又是另一种哀伤。
她心下想着,会不会,父亲回来的时候,也是这副光景?
到了监狱以后,监狱长把毕初的牢门打开,让琦君进去看一看毕初。牢里的管事都知道这是个上头点了名的重要犯人,在上峰没有决定如何处理之前,他们的责任是要保证该犯好好活着。
虽然倬铭并没有具体交代,但是大家都知道,琦君是苏倬铭的外甥女,因而也不会为难这么一个孩子。
再说这毕初在狱中没有受到过分的折磨,每天医官还要定时来给他清理伤口,换上新药。算下来,也多是亏着倬铭在暗中担待了。
琦君到底年纪小,耳听着监狱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多少有些害怕。不过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将那篮子放下。
毕初几次想引她说话,她闭住嘴就是不开口。琦君倒不是怕这个毕叔叔,只是想起影姨,又想起母亲,到底也不知晓可以说些什么。
毕初知道琦君内向,就笑笑:“少奶奶让小小姐给我送鸡汤,倒是承她有心了,还请小小姐回去替我谢过少奶奶。”
琦君自语道:“母亲倒是自己想来送的,可是……”
毕初说:“少奶奶到底是个好人,照我们申城的老规矩,来给我这个死囚犯送行。”
琦君的手一抖,手里拿着的一个碗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瓷碗片子四溅,浓烈的鸡汤味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监狱长慌忙探进一个头:“怎么样,你没事吧?”
琦君掩饰地说:“没事,叔叔,你去拿把笤帚来就好。”
监狱长就去找笤帚。趁这工夫,毕初盯住琦君的眼睛说:“小小姐,请你替我做一件事:将来要是疏影问起,你千万劝她不要悲伤,她是容易冲动的人,我怕她想不开……”
琦君急急地压着声说:“毕叔叔放心,我会的。”
毕初又说:“你告诉少奶奶,从我宣誓效忠少帅的那一天起,我就是准备着为少帅而死的。侥幸活下来这么多年,为少帅和申军做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疏影,她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
监狱长的脚步声又响起来,琦君忙用袖子擦一擦眼睛,请监狱长把房间里的瓷器碎片扫干净,而后她拎了篮子,也不敢回头地出门去了。
琦君在走廊尽头的门外意外地碰到了舅舅倬铭。
琦君的眼睛此刻还红红的,倬铭只看她一眼便在心里明白了一切。两个人一时间都有点尴尬,互相尽力回避着对方的注视。
倬铭没话找话地说:“你来看毕叔叔?”
琦君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停了一会儿,琦君试探着开口:“舅舅?”
倬铭自然之道她想说什么,不过抬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无人,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他。
他们走进监狱里专为他这个顶头上司备下的办公室,倬铭随手关好门,走到琦君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
琦君年纪虽小,可是到底经着这些年疏影的管教,也学会了不少字。她接过去看,倒是也瞧得清楚意思,原来是蔡贤亲笔批示的行刑令,旁边还有他特意加批的一句话,要求在用刑之后,必须将毕初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以告诫那些“投敌叛国”之人。
琦君到底是经不住事情,这个时候,小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抬了头,面色灰白地望着倬铭:“舅舅,这是刚来的命令?”
倬铭微微阖眼答:“是,电报刚刚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