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城的这些特殊看管的罪犯,但凡要看病,那都是在一处临时医院。这医院设在最早的崇城女子专科学校中,也就是后来的孤儿救济院。
论说起来,这救济院还是宋廷秋创办的,怕是他再想不到这片地方,会有一天会变成这个专门治疗罪犯的医院,这也是世事变化无常的一个证明吧。
毕初被送进医院,是诒云亲自替他处理的伤口。诒云自打亲眼看见毕初被抓以后,便急着去叫倬铭出面,想办法把自己安排进了这医院里头。于情于理,这毕初到底是自己人,诒云晓得,这个时候情势复杂,不放心把毕初交到别人手上。
诒云利索地剪开他的袖管,清洗、上药、包扎,小心地不让他感到疼痛。毕初歪头看着她做这一切,嗅到她身上那股浓浓的酒精气味,忽然地就想起了刘疏影。
他低声唤她:“少奶奶……疏影她……”
诒云一听毕初说到刘秘书,不由得心下一惊,手里的镊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她像是明白了毕初唤她这一声的目的,抬了眼睛:“她还不知道,你放心……”
毕初小声说:“少奶奶,你知道了我要跟你说什么?”
诒云小声回答:“疏影身子不算很好,我不希冀她再受到什么刺激了,这两年,她等你等得也很是苦呢。”
毕初一听,起先不过苦笑一声,而后忽然又说道:“少奶奶,医院里警戒不严,你把我带出去是可以办到的。城里现在因为要抓捕申军的兄弟,乱成一片,我有把握能逃出去。”
诒云严肃地看他:“你以为我就会带你出去?我告诉你,城防工作已经同时委任了倬铭主持,你现在是倬铭手里的人。”
毕初微微一愣,他倒是不曾想到,苏倬铭竟然如今已经在崇城内任了官职,他还以为,这苏倬铭早就已经在楠城失踪了。
可是毕初不死心,又说:“少奶奶,这一次,蔡贤是要把少帅,把我们申军的人彻底一网打尽,给我安个结结实实的罪名。如果我就呆在这里,坐以待毙,他们总会想法子要我认下不属于少帅的罪名来。少奶奶,难道你忍心看着少帅受这不白之冤?”
诒云眼眸略略下垂,心下早已是五味杂陈,她面上不过淡淡一笑:“毕初,如今外头是什么形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你要知道,这件事情万万不可鲁莽。我的任务只是替你治好枪伤,其余还请你不必再说……不是为了钧儒,只是为了疏影,我一定会替你想一个万全的办法的。”
毕初不无失望地移开眼睛,他想起了刘秘书的身影。疏影此时一定还在家里头等着他归家罢?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她会想到他已经被捕了吗?
…………
晚饭时间,诒云早早就把诊所关门了。
她正准备烧晚饭,从米缸里舀出了小半瓢碎米,就着厨房门口的斜阳,把混在米中看得见的石子砂粒拣出去。
这一天虽是崇城内大举抓捕申军士兵的日子,却因为申军到城内的人马到底不算多,城中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打斗。市民生活一切如常,连行知、琦君的学校都没有停课。
诒云拣着砂粒的时候心里还想:走了顾钧儒,又回来了毕初,倒像戏台上翻把子的武生,轮番着出台亮相,几个把子一翻,人下去了,再换上另外一拨。
自从日本人打进中华大地以后,这些年里诒云经历得实在太多,对家门外面的变化见怪不怪,
这个时候,厨房的大门被琦君砰地推了开来。诒云抬头看时,琦君已经一脸惊惶地站在她面前,呼哧呼哧喘气不匀。琦君一向是个柔顺温和的性子,凡事都不会大喜大怒,今天为什么事跑得这般急迫,倒让诒云吓了一跳。
诒云安抚她:“别慌,有话慢慢说。”
琦君把诒云手里的半瓢碎米拿过来,放在旁边,说:“母亲,出事情了,毕叔叔被舅舅抓进了监狱。”
诒云怔了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琦君说:“今天一早,城外通告都出来了,还好我挡着影姨,没给她瞧见。我看通告上说,毕叔叔还挨了一枪。”
诒云一下子站起来,而后又慢慢坐下去,自言自语道:“疏影呢?”
琦君道:“我叫行知缠着她,这会在屋子下棋呢。”
诒云如释重负一般吐出一口气来,还好,两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可是也懂得是非呢。可是这件事情,看起来是要闹大了,恐怕疏影知道,也是早晚的问题,她到底还是要想办法解决了。
一旁的琦君不说话,帮诒云把瓢里的碎米拣干净了,舀了水淘米,而后下到锅里,添进几瓢冷水,点火烧稀粥。
她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一切,并不晓得到底要如何替母亲分担心思或者出主意。天大的事情,原本都有母亲顶着呢,她相信,母亲一定能想出办法,会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琦君到底是晓得分寸,对家里的事情多半多语。
果然,锅中冷水还没有烧开,琦君听见诒云说:“走,我们一起去找你舅舅去。”
琦君就听话地起身,拍一拍沾在膝前的草灰草屑,跟了诒云出门。
时令才过立秋,天就已经黑得早了,只看见家家户户房顶上薄雾似的炊烟。街上有一家杂货店在门口架了三尺宽的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一锅晚饭。
炉火一闪一闪,饭菜的香味满街飘散。琦君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巡逻士兵从街上走过,脚步一律匆匆忙忙。还有几个士兵抱着一大摞抗战的标语,挨个儿敲开沿街店铺,指挥店主们立刻张挂起来。
大概是没有发生大的打斗的缘故吧,医院门口冷冷清清,断腿断胳膊的伤员一个也没见到。这使刚跟着诒云进门的琦君松一口气,她是个心软到见不得别人痛苦的女孩子。
沿从前的教室走廊往前走,终于在一间放着很多药水和器械的房间里看见了苏倬铭。这会儿他正从城墙巡视回来,也正闲着,独自一人在灯下帮着几个医官搓棉花球。
诒云带着琦君往门口一站,倬铭就抬头看见了,满脸是笑地放下东西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