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话没说完,眼见得诒云身子发了软,摇摇晃晃,慌忙用手去扶。毕老爹早已从两人的神色中判断出了大概,此刻眼疾手快地抢上来帮忙。
尽管这样,诒云毫无知觉倒下去的时候,还是把两位老人带了个趔趄。毕老爹跟行医的毕家相处久了,多少有些急救的常识,当下指挥另一老人用劲掐诒云的人中和虎口穴,自己又慌慌地去灶间舀一瓢冷水,回来洒在诒云脸上。
半晌,诒云叹一口长气,悠悠地醒了过来。人刚醒透,定神望一望来报信的人,什么也不说,躺在地上就有些没了魂的样子。
两个老人半拖半抬的,把诒云弄到房中床上。
那老人扭头对毕老爹说:“晓得姑爷已经走了,老爷又走,大小姐她心里要经不住。不管这生前多大的仇怨呢,这一死,可都算两清了。”
毕老爹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人又回身劝诒云:“大小姐,我晓得,这姑爷走了,夫人、老爷也不在了。您哭上一哭也就罢了,人就是这样,比世间什么东西都不经摔打,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你怎么哭也没法把他哭转来的。您自个的身子要紧,您下面有挨排排的小姐少爷,一个个的都指靠着你哪。您哭两声就罢了吧!”
任是怎么说,诒云只不答话,无知无觉地躺着。说起来,她应该是恨极了苏兆楹的,可是到了这会,真听闻他死了,苏家除了倬铭,也就真的没有人了。
只是她总觉得心下有些莫名难过,这么多人都走了,那么她在这世上还能留得住多久呢?
老人见一时无法劝过她来,又惦着自家地里的春耕大忙,只得叹口气先告辞了。
这一下午,诒云都没能起身,晚饭是金花过来帮忙回来做的。香穗这天偏不在家,到镇公所帮着做了一天的“抗战鞋”。
等到放学时候,几个孩子回来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团团围住诒云,贴心的说了好一番话。
可又到底是些孩子,哭过了,也就罢了,总不及诒云这般想的深切,又伤心哀痛。
第二天中午,毕济时来了。原来琦君上午到学校上学,把外公的事告诉了傲霜。傲霜放学回家又告诉了她父母。毕济时知道诒云必会伤心异常,怕她经受不住,忙忙的赶了来看她。
毕济时进院子的时候,诒云上身笔直地坐在一只小方凳上,手里缝着耕望的褂子,除眼圈四周的红肿尚未消退之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失态。
这使得毕济时大吃一惊,他想这个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几年中她遭遇了一连串的飞来横祸,却又以超乎寻常的镇静和耐力顶了过来,如此美丽如此柔弱的一个躯壳,难道内里果真装进了什么摧毁不垮的东西吗?
诒云放下针线,进里屋去搬了个凳子,对毕济时说:“坐吧。”又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过成什么样子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一包,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毕济时坐下来,说:“事情我已经听孩子们说了,我本来是怕你想不开,此刻见了你,才知道竟是我的不对,我轻看了你。”
诒云没有抬头:“毕先生,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人心狠,心里太能装得下事?”
毕济时忙答:“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诒云苦笑笑:“我昨儿一夜在床上睁眼躺着,心里想着小时候的那些事,就恨时间走得太快。那些身边的人,一个个也都走得太决绝,怎么不把我一块儿带走。早上行知、琦君她们起来,一个个泪汪汪地来叫我,我心里才忽地一激灵:天哪,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娘!还答应了毕妈要照顾好耕望,我死了一个,还有三个活着,我怎么能倒?你说我怎么能倒呢?”
她放下针线,身子笔挺地坐着,抬头看毕济时,眼里尽是沧桑。
毕济时感慨啼嘘:“苏小姐实在是个明事理的人。难怪当初顾司令能走得放心,他是知道你能撑下这个家的。”
“也亏他在前面走了。”诒云眼圈红起来,“他要是今天还活着,将来还指不准又听到什么恶讯儿呢,他不知道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不过要照我说,顶儿尖儿的东西总是易折易断的呢。有句古话: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或许就是苏小姐一家都太优秀了,这便不得不遭遇一些祸事。”毕济时宽慰道。
诒云狐疑道:“照你这么说,一切的事还竟是早有定数的了?”低头想了想,又说,“我只是想起来难过,活生生一个个的人,怎么就都去了呢?”
毕济时说:“我听闻伯父是在牢里得病死的。想来是受了酷刑,耗伤了气血,最后弄得血淤气滞。毒入侵到血脉,那是再也没救的。”
诒云长叹一声:“我自己就是个医生,可是身边的那些人却一个也没守得住。就算是在身边的,诸如钧儒,也照样出了岔子。都说命运弄人,可我怎么也就觉得自己无用呢。”
毕济时跟着叹一口气:“人若是神仙,都能料得到生死,这世上的人怕是站着都挤不下了!”
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喊苏小姐。诒云对昨天来人的事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怎么又有生人来找?”
毕济时站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先看看去。”
片刻薛,他就打了回转,手里托一个纸包。毕济时告诉诒云:“是个当兵的,说是梁熊浮,梁团长交待了,有包南瓜子要送给你。”
诒云如释重负:“我当是又出什么事呢,手心里冷汗都吓出来了。”
毕济时好奇道:“你怎么会认识梁熊浮?他怎么又送你南瓜子?”
诒云说:“说来话长了,也算是老相识了吧,往后有机会再细说。”
毕济时就笑笑:“这个梁熊浮,看着粗拉拉的,倒也还有心细的时候,还能送这些南瓜子来。”想了想,看着诒云,又是微微一笑。诒云问他笑什么,毕济时却是再不肯说,起身告辞回家。
隔了半个月,诒云在菜园子拿瓢舀着水桶里的水,浇那几窝出苗不久的南瓜秧。她觉得背后像是有什么动静,冷丁一回头,就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下了大路,径直往她这里走。
诒云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又因为前不久在这菜园子里会过梁熊浮,对保安团的这些兵们便应付自若。
诒云直了腰,微微笑着,先开口问:“长官是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