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猝不及防,人跟着从南瓜上滚落下来。毕济时喝令她:“别动!”
诒云便不动,鼻尖紧贴了泥土,想着这回怕是逃不过去了。谁知日本人开了一阵子枪,并没有打算离艇上岸,汽艇轰轰地又顺流而下。
好半天,两个人才相对着哆哆嗦嗦坐起身子。互相检视对方,没发现有皮破血流之处。还不放心,各自又用手浑身上下摸索一遍,确信子弹没有伤到皮肉,这才吐出一口长气。
诒云面孔煞白,心有余悸地说:“毕先生,多亏了你。”
毕济时倒又神气起来了,得意洋洋道:“我倒是笃悠悠算定他打不准。你想想,那汽艇开得飞箭一般的,人在上面颠也颠死了,还拿得稳枪、瞄得准人?”
诒云心里想,枪子儿打那么密,随便哪一颗碰上了,这条命也就没了。但是她嘴里没有说,怕毕济时会后怕。
秋收过后,场光地净,没了遮掩,城里的鬼子下乡扫荡更加肆无忌惮,一夜之间常常有好几个村子被烧被毁。晋镇好在有梁熊浮的保安团驻着,一时还没有大的损失。
日本人也真是横,放着晋镇在眼睛里,总觉得是个钉子,左有不舒服。一天从城里的秘密情报站送来信,鬼子终于下决心要光顾晋镇一趟了。
得到消息,梁熊浮的保安团士兵们人人摩拳擦掌,情绪激奋,要在晋镇边上再跟鬼子拼上一场。
为确保战斗胜利,梁熊浮特地联络了驻扎在附近的游击队,两支部队说好了联起手来,打一个大大的漂亮仗,也杀杀小日本这些日子的威风。
全镇男人被动员起来,到离镇三里外的公路边挖战壕。聋子毕老爹也扛了把铁锨去了。
诒云家里没有男人,照说与这事没什么关系,诒云却要强,不肯在家里自坐着,就烧火贴了两大锅玉米饼,用个篮子装了,盖上毛巾,送去给挖战壕的人当点心。
所谓十月小阳春,寒冬将至未至的时候,总有一段格外晴暖的天气,有点像阳春重返。
这天偏巧就是如此,日头暖烘烘地在头上挂着,诒云挎了沉甸甸的饼篮走完三里村路,已经是鼻尖冒汗,双颊微红,眼圈四周如同染了一层胭脂,衬得眼仁点点的发亮。
诒云远远就见挖战壕的人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手里的锄头镐子此起彼落,映着阳光闪出一道道弧线,倒也有几分壮观。保安团的官兵有脱了棉衣参加进去一起干活儿的,有拿了皮尺走来走去丈量、指挥的。
晋镇中学的学生们组织了啦啦队、茶水队,在旁边帮着鼓劲,穿梭来回地送茶水,显得比什么人都起劲。诒云在人堆里发现了她的一对双胞孩子行知和琦君,两个人都只穿单衣,忙得头发汗湿了贴在脑门上。
诒云喊她们,两个人哪里听得见?诒云叹口气,想这两个人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什么时髦来什么,也就由他们忙去了。
诒云先找到毕老爹,把篮子交给他,又凑近去看刚挖的战壕。那战壕不过半人来深,两尺来宽,人蹲下去,脑袋要缩着才将就没顶。
晋镇的镇民几时见过这玩意儿?也就是照心里想的,比划着田里挖排水沟的样子挖罢了。那些拿了皮尺走来走去的保安团军官,看着像个懂行的专家里手,其实也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战壕常识的。
他们毕竟不是精英队伍,大规模的战斗根本没有经过几回,凭着一股仇恨和士气,暂时地没把小日本放在眼里。
诒云正在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背后有眼睛粘着。回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站着全副戎装的团长梁熊浮。
诒云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应酬几句。
梁熊浮问她:“苏小姐怎么也来了?”
诒云答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我家里没出人,就贴点饼子送给大家当点心。”
梁熊浮笑道:“你家怎么没出人?你的两个孩子是出色的宣传鼓动人材,起的作用可不小呢!”
诒云无奈地摇头:“小孩子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样子。”
梁熊浮放低了声音,对诒云说:“苏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诒云心中忐忑着,跟梁熊浮往人群外围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种着越冬小麦的高坡子上。
梁熊浮战马拴在这里,副官十六在一旁守着。看到诒云,小十六微微一笑,便主动把缰绳递给梁熊浮,自己到高坡下去了。
梁熊浮转身对着诒云,郑重说:“我请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拜托。”
诒云愕然:“我?”
梁熊浮缓缓地开口道:“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才让我信得过。”
他说罢弯下腰,从马鞍子里摸出一个缝好的布袋,掂在手中:“你是知道的,我生父母早就亡故了,从前是张帅收留了我。现在只有我干娘这一个亲人。平山上的时候,我忙着山寨的事情,后来下山来,又忙着打鬼子,很少有机会尽儿子的责任,这些年让我娘独自受了不少苦,心里一直愧疚不安。如今恶战在即,一仗打下来是死是活,谁也无法料定。我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当了军人,战场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我娘,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若是我……总而言之,她将来若是孤老一个,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诒云眼睛一热,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了,我能懂你的意思。老太太跟我相处一场,我们之间已不是寻常的关系。你万一战场上成仁,我一定会为她养老奉终。”
梁熊浮没想到诒云答得这么干脆,深深一笑:“那就真的是拜托了。”
他把手里的布袋递到心碧面前,“里面是十根金条,我多年的积蓄,留给我娘养老之用。大小姐……我……”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诒云像被火烫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不……”
梁熊浮仍旧笑着:“张帅从前对我恩重如山,从我知道您就是大小姐开始,我就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张帅当年的恩情。那半块玉佩,当初,我托倬铭给您,您收下了,那么我便当您是认了这事儿了。可是没有想到,如今颠沛流离,竟是自顾不暇,更别提照料大小姐的事情。总而言之,这事情,算下来,还算是我叨扰你了,可是你不替我收下,我又能交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