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顾钧儒关押在秘密地牢里,等候初审。蔡贤已经多次催促开审,急迫中,协助查案的谢树声先回一电:“顾氏一案,情况复杂,恐有冤情,宜细细察审。”
接下去,谢书生亲自出马,找了本地数十位有声望人士,联名写了状词,控告有人因个人恩怨,挟仇陷害顾钧儒先生。谢树声跟着就抛出一份礼单,说是有人对他行贿,要他必欲置顾钧儒于死地。
礼单一出,舆论大哗,都为顾钧儒冤枉,又争相赞颂谢树声,说他秉公无私,大义执法,是崇城难盼到的青天父母官。
谢树声一箭双雕,既为顾钧儒作了遮掩,又为自己争了名誉,在全城士绅面前讨了个大大的好,同时也没有得罪蔡贤,总算是一举多得。
从顾钧儒身上搜出的所谓与日本人往来的信笺,本来封存在保安大队,留作物证的。忽一日出了怪事,有人私下配了门锁,黑夜里登堂入室,把所有东西席卷一空。从门外留下的脚印和枪支的总重量来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
谁是保安队的内奸?枪支的去向是在哪一方?青帮组织、地痞流氓、贪财的惯偷,似乎谁都有这个可能。偌大一个崇城,几十万的人口,要查出来简直大海捞针。
局长谢树声首先泄了气,宣布他是财政局的,没有精力再管这事了。他一罢手,底下的人自然乐得偷懒,打了个报告说无从查起,便马马虎虎结案。
物证既然没了下落,顾钧儒的律师立刻抓住仇人诬陷这一关节,大张旗鼓为顾氏翻案。恰逢几个顾北溟的旧交,得知此事,亲自给蔡贤写信,详说顾钧儒的经历和为人,指出他决无可能与日本人私下接触,一切都是虚妄之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案子再审下去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为了掩人耳目,谢树声又暗中通知了苏倬铭,又最后一次在大堂提审顾钧儒,当众用刑,打得他皮开肉绽。顾钧儒事先已得到消息,自然是咬紧牙关抵死不招。
这一来,案子的前后审理过程无懈可击。又该着顾钧儒运气好,不迟不早,正当准备释放他时,迫于抗战需要,蔡贤颁布了对全国犯人的大赦令。
不管顾钧儒算不算“犯人”吧,反正有了这个条令,释放他的事情便更加顺理成章。谢树声甚至借机把事情做得十分堂皇:亲自派卫兵把顾钧儒护送回家,隔天又亲自上门看望,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晚上还以崇城商会的名义摆酒席为他压惊。
酒席上,瞅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谢树声偷偷问诒云:“我已竭尽所能,一切还算满意吧?”
诒云回报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再干一杯吗?”
谢树声喏喏,慌慌地借故走开。又隔一天,任慕双带了重礼来拜见诒云,名为酬谢她救命之恩,实则是想催促将顾钧儒送到她的住处调养。
诒云自然是坚辞不收。她只字不提此事的细枝末节,只说顾钧儒福大命大,碰上了特赦犯这么个关口。她叮嘱任慕双,过几日她把顾钧儒送过来,可要看好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撞到什么人的枪口上。
任慕双一听,诒云也没有忘记先前的承诺,又想着顾钧儒到底还在里头住着,也不好闹得太难看,要不然,往后更是不好收场,因而也便暂时告辞,说是回头收拾好了来接他。
顾钧儒刚从地牢被释放回家的时候,面容憔翠到令琦君、行知不敢认他是父亲。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搭拉着眼皮坐在敞厅里的宝座椅上,恹恹地谁也不想理睬,连琦君问他的话,他也三言不着两语。
底下四个听差围了他团团直转,有说请先生来瞧病的,有说请剃头匠来理发修面的,有张罗着让得福去熬人参鸡汤的。再加上两个孩子在人堆里乱窜,家里就简直乱成一团。
任慕双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因为人多,加上顾钧儒魂不在身的样子,他一时也没有发现她。诒云走过去,小声对她说:“你先回去等着吧,过几天我负责把他送过去。”
任慕双腾地红了脸,推让道:“别,我只是不放心,来瞧一眼。”
诒云就笑起来,口气平淡说:“这是谦让的哪门子呀?我先接你过来,是想让他回家一见心里高兴高兴,过两天日子安宁下来,你们怕是还要补行大礼呢。”又推她一把,“去吧去吧,回去去收拾收拾,准备准备。”
说完这话,诒云心下满是心酸苦楚,可是到底都是不为外人道的心绪了。既然顾钧儒心思已经不在,她倒是也不必强留他。等他身子恢复一些,真就打算让他出去与任慕双过日子去。
任慕双一走,诒云开始大刀阔斧地张罗起来,请剃头匠的请剃头匠,熬参汤的熬参汤。顾钧儒坐着不动,木头人儿似的由着别人摆弄。
剃头匠就住在门口,一喊就到。细细地理了发,修了面,掏了耳朵,捏了脖筋,捶了腰背,一个人总算是活过气来似的,面上有了血色,眼珠子也知道转动,看见两个年幼的儿女也知道伸手去摸他们的脑袋了。
接着是诒云亲自替他看了诊,回说身子没什么大碍,是受了惊吓郁闷,血行不畅,脾脏不和,给几味安神的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说着她就手开出一张药方,嘱听差去西药房买药了,每日一三颗给他服用。
至此,上上下下才松出一口气来。
等到顾钧儒神色好转了一些,诒云就扶了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后面客房里专设的一个烟榻上,给他烧几个烟泡抽了提神。这烟榻是专为招待客人而用,顾钧儒从前不过偶尔陪客抽上几口,没有瘾头。
一个烟泡下肚,他果然精神许多,搭拉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旧日的光亮,遂细细地对诒云说他这些天的饮食起居,又问起家中连日来遭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