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神态自若的垂下眼眸,啜了一口香片。宋廷秋见她模样,知晓她定然是有了几分把握了,因而也不吭声,只等着秦一夫作答。
秦一夫擦了洋火,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心下苦闷地喷着浓郁的烟土,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太阳穴上,半晌,方才开口道:“只听说苏小姐是申城宏仁医院的院长,一双巧手能做手术,倒是不晓得,看起病来也是这样厉害的。既然已经被苏小姐看破,那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约莫半年前开始,我便有些头脑发昏的症状,陆陆续续身体上也多了许多的痛处来。日本公使倒是派了他们的医生过来帮我瞧了,说是肠胃消化不好的缘故,多加调理,多半还能好转起来。按着日本人的说法,我这应该是算在恢复期间,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身子,到底是不如从前那般了。”
“用西医的说法,这是砷中毒……”诒云笃定地说道:“便是我们常说砒霜了。”
“砒霜!”秦一夫脖颈上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蹦起,他的面上紧紧绷着,五官扭曲着,看起来甚是骇人。
从前,他跟随了大半辈子的张颉,张大帅,便是中了此道。仔细想起来,他现下身上出现的症状,倒确实是与张颉有几分相似的。倘若不是苏诒云今日提起,恐怕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遭遇。
可是,现下在这箐岛城内,还能有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他身上动手脚呢?
说起来,这箐岛名义上是他秦一夫的地盘,实则早已经被日本人牢牢掌控于手中。更何况是箐岛城内的医院,那些医生,哪一个不是在重重监视之下。
想来,这先前几次,秦家派人去医院请来的那些医生,多半是迫于某些人的淫威而不敢吐露实情了。
既然这看病不能对症下药,那病自然好不了。张颉当年便是被日本人暗中下了砒霜的毒素,日积月累而身子彻底垮了。
当初,日本人是轰炸了北地的帅府,可是外人哪里晓得,实则,这张颉事先就得到了消息,预备要出帅府暂时躲避这场空袭的。
只不过,他体力不济,竟然意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乃至于底下的一众听差根本都没来得及扶他,也便跟着一道被日本人扔下的炸弹给炸的尸骨不存了。
虽然秦一夫确确实实是以背叛张颉为代价,换来了日本人赋予的荣华富贵与一方霸权。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难免觉得脊背发凉。
这些日子,日本公使派来的医生,隔三差五就来给他打针,总说这针剂下去,人总是慢慢好起来的。他也曾有过怀疑,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人敢说一句实话的。
秦一夫心下思虑的事情,诒云自然不能全都猜透。可是她看着秦一夫紧绷的神色,便能知晓,他心下开始动摇了。
“说吧,苏小姐,你有什么条件要与我谈的。我想,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些吧?”秦一夫眼眸中渐渐流露出一股杀机。
诒云竭力忍住心下的微颤,仍旧抬起头来,凝视着秦一夫,郑重说道:“我所求的事情,秦司令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不晓得呢?我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求什么大富大贵么?我就指望着,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能够平平安安的归家就是了。”
秦一夫觑起眼来,紧紧的盯着诒云:“呵,你要知道,他顾钧儒但凡进了箐岛,那便是有去无回的。这件事情,恐怕我很答应你呢。”
“秦司令自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我若是没猜错的话,现下箐岛城内,也没有一个医生敢管你这烂摊子了。当然了,你尽可以继续由着日本人来替你诊治,只是这后果嘛,自然也由你自己一并承担了。你想要钧儒的命,但是恐怕你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呢。”诒云淡声说着,身子下意识地朝着太师椅的靠背上一靠,方才背上都僵了,不得不歇一歇才好。
宋廷秋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吟了半晌,眼见着秦一夫似是立起,又没有动过半步,便上前去,拥着秦一夫坐下,又给他续了一杯香片说道:“秦司令,如若这病症可以确诊,那么这注射治疗的药物,我可以用自己的渠道,瞒着日本人的耳目,帮您暗中送一批进城来。”
这是宋廷秋在对他示好,秦一夫不是不知晓。只是今日,原本是他挟持宋廷秋和苏诒云的大好机会,没想到,不过坐了短短两个时辰,竟然就情势逆转,反倒是他被人掐住了喉息。这样的事情,到底叫秦一夫心下有些不痛快。
可是比起这些事情,自然还是自个的性命最是要紧。如若命都没了,这仗还有什么可打的?
他背了半辈子的骂名,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可不就是为了这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么?将来这江山到手,命却没了,反倒白白给日本人添了嫁衣,秦一夫前思后想,便愈发的觉得如鲠在喉,坐立不安起来。
秦一夫自然没有这样快就答应了诒云所请之事,他只是默着声,坐了半晌,便遣人送宋廷秋与苏诒云下去歇息。
秦一夫就有些瘫坐在椅子上,定定的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杆,心下自是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梁熊浮还是个刚进帅府伺候的半大的孩子,却被这小子暗中窥伺到了自己与日本人交易的情形。梁熊浮是个胆子大的,就自然一五一十的将这件事情禀报给了张颉。
张颉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并没有立马将他拿下处置,而是单独在办公室内见了他一面。秦一夫倒是一直记得那一日的下午,张颉办公室内的那一只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里,积满了香灰。
香炉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张颉当着他的面,将那根香棍拔下,然后彻底掰成了两瓣,扔到了他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