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不知不觉就把茶喝光了,梁熊浮又给她续了茶:“这两日,寨子上下,多有得罪。苏小姐大人大量,还望不要同我们计较才是。”
梁熊浮说话的口吻很是虔诚,倒是有些交朋友的意思了。诒云这才正儿八经地望定着他黝黑的双眸,方将他看的仔细。他同这些寨子里的男人一样,都是粗黑的皮肤,头上戴了一顶狐皮帽子,倒是又有几分武人的气度在那里。
只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些没有形,好似这个人,就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没个正样。只是那胸前挂着的一枚玉佩,倒是恰到好处地压住了他身上的戾气。
一个土匪头子身上,竟然还带着这么点的雅气,倒是有些意思了。只不过,这玉佩,怎么好像看着有些眼熟?
诒云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半晌,心下忽而一动,这块玉佩与当年姆妈留给她的那块青玉朱雀纹玉佩的雕功竟是如此相似。难道……可是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么?诒云心下起了疑惑,不过跟着微微蹙起了眉头。
梁熊浮面对诒云的目光,倒是坦然的很,不过笑道:“我若是没有料错,今日你应该就可以走了。宋先生一贯是行动力很强的人,我想这一次也应当如此。苏小姐喝了这些茶水,便好好歇息罢。我梁熊浮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但凡应下的事情,就一定没有变数的。先前是我的失误,你多海涵。”
诒云端起来茶碗慢慢的啜了一口,甘甜中微带苦涩,这是一碗菊花茶,混了一些枸杞在里头,口味倒是奇特。一贯听闻北地的枸杞很是独特,如今与菊花混杂在一处,回味倒是有些苦香的境地。
她将一碗茶喝的差不多,然后就将那碗搁下。今日,梁熊浮致歉的话语,她已经听了好几遍了,倒真是不同寻常呢。
“若你们真杀了我,倒是痛快的。”诒云一面说,一面就转向另一台案上的一盘棋子。那里显然下棋只下到一半,还没有分出胜负来。若是再细细打量,会发现上头盖了一层薄薄的黄沙,显然这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了。
诒云想了想,上一次下棋,还是与钧儒在一起的时候,那一次,她倒是赢了钧儒的。钧儒也不恼,还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她棋艺大涨。
末了,诒云站起来,淡声道:“我还是回牢房去,在这里呆久了不自在。谢谢三当家的茶。”
她去开了门,门外的小十六和奶妈打量了她一下,外面此时飘起了雪。诒云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的雪白,底下的山谷竟然早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倒是第一次见飘雪呢。”诒云喃喃了一声,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袄子,这北地雪天可真够冷的。
诒云还没有被送回牢房,外面就有人通传,说宋廷秋已经让人把第一批军火送到了。诒云听着,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也难怪这宋廷秋的生意做的如此之大,这办事的效率,也不是寻常生意人可比的了。
“苏小姐,你看,宋先生遵守诺言,我也信守承诺,你看,你是不是这就走?”梁熊浮从屋子里出来,笑问了一声。
诒云见梁熊浮如此说,便道:“我信得过你,倒是不着急的,等你要的东西都到了再走也不迟。”
这回答倒是在梁熊浮意料之外,他见诒云望着漫天大雪有些出神,那雪落在了她的卷长的睫毛上,变成了晶莹的水珠:“那么苏小姐有没有兴致与梁某下一盘棋?”
梁熊浮做了个请的手势,诒云就跟着移步到室内。这个时候,棋案已经被收拾过了,上头的黄土都被擦了个干净。
“梁先生从前,可是在张颉张大帅麾下办差的?”诒云手上执了白子,问道。
梁熊浮听她问起,不过微笑颔首:“倒是被苏小姐看破了。”
诒云默然落子,余光瞥见梁熊浮手掌虎口的茧子明显,这是常年握枪才会有的特征。
“苏小姐看着年纪轻轻,知道的倒是不少呢。张大帅的名讳,许久没有人提过了。”梁熊浮望了眼诒云,她的面色本就白皙,可是此时但凡洗净了脸面,这就越发显得脸上的手掌印和唇角的淤青有些触目惊心起来。
“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罢了,北地的张帅,从前也是个人物呢。”诒云说着,又落了一子。
梁熊浮望着棋盘上的局势,不过几个来回,竟然已经被诒云掌握了攻势。他略微定了定神,而后开口道:“我早年是从咣州的军校毕业的,后来北上参军,为张大帅所器重。后来的事情,我想苏小姐该是也听说了的。张帅的副官秦一夫叛变,与日本人里应外合,围剿了我们。我原本护着张帅,想要一道从北地离开,去日本避一避祸端。哪里晓得,中途还是被秦一夫给算计了,他借着日本人的军机,算准了我们出现的时候,竟就硬生生的把张帅给炸死了!”
说到此处,梁熊浮脸上起了一丝愤懑的神色,显然许多年过去了,他对这件事情依旧不能忘怀。
诒云将棋子握在手心里,只觉得这棋子的冰冷慢慢渗入到心间,她缓缓地叹了一声,而后说到:“张帅身旁有你这样忠心的人,到底也不算太坏。只是……你从一个军官变成一个土匪,难道就不怕有负张帅期许么?”
梁熊浮并没有抬起头,不过将黑子悬起,在诒云一圈的白子之上徘徊着。他并没有回答诒云这个问题,可是心下却起了一阵阵的波澜。
“苏诒云,你记住。”梁熊浮大眼一睁,眼眸中忽而露出一丝丝的光亮来。
“记住什么?”诒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记住梁熊浮三个字。”梁熊浮说着,敛住了笑意:“我总有一种预感,我们总是会后会有期的。”
“还是罢了,我但凡再见到你,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诒云轻声说着,若是离开了这个山寨,她定然是不愿意再回来了的,也更不想再同梁熊浮见面。因为一看见她,总要想起在地牢里那些不堪的经历,总叫她有些如坐针毡。
不过,这一趟,她倒并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她再次肯定了,姆妈留下的那块玉佩,是来自张颉的。她本可以开口再问梁熊浮,关于张颉的一些事情。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