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先净了手,就瞥见一旁的秦一夫一动也不动,许是因为病情加重的关系,他那阴霾的双眸倒是也瞧不真切了,不过就是半阖着。
诒云拿出温度计,看了一眼,是高烧,于是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的?”
隔着口罩,诒云只露了眼睛和额头,她看着秦一夫的面色愈发的烫红,这场烧,来的不是时候。
秦一夫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看着诒云,哑声道:“我想喝水。”
诒云倒了杯水,坐到床沿上,待得他喝下几口以后继续用听诊器给他诊查。
“突然就烧起来,如果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也就算了。可是我只怕,你这是病症加剧的征兆。虽然我这些时候给你注射了硫代硫酸钠,可那也是控制你原本体内已经有的余毒,辅助你排泄出去。可是如果突然你体内的砷含量剧增,那便是注射也没法控制的了。慢性转为急性,有什么后果,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想的到。”诒云说话的时候,已经戴上了一次性的手套,然后伸手去用圆砂刮开退热的注射液,一点点纳入注射筒中。
“这一针下去,只能暂时压住一阵热度,可是治标不治本,到底是根子坏了的话,什么药都难治。”诒云利落的将针筒里的液体尽数推入秦一夫的静脉中,那里早已经被针头扎得千疮百孔。
秦一夫叹了口气,却是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就由着诒云将退烧药打入他的体内。
半晌,他方才缓缓开口道:“日本公使昨日派人送了一些菓子糕点过来,说是他与日本陆军司令部的一番心意。当着他的面,我不好拒绝,便吃了几个下肚。我也料的不会无缘无故给我送什么糕点,多半就是要逼我再吞下一些毒素罢了。”
诒云望着秦一夫,想起了当年的顾北溟,如若说,顾北溟在面对死亡之前还尚且存有一息的气概,那么秦一夫更多的就是一种无奈的挣扎与绝望。
诒云收拾好打针的器具,然后将医药箱合上:“如今对你的病情,我不过是本着一个医生的职责在这里替你看诊救治。可是说起来,这一切也是你自己作的孽,我想冥冥之中,一切总是自有天意的。”
秦一夫只觉得一时间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得,如鲠在喉,有些哼唧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诒云倏地拎起医药箱,便要走,秦一夫却是突然一把扯住了诒云的衣袖,死死的拉着。他的两片崚赠的肩胛,高高耸起。到了如今,他的身躯已经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了。
诒云道:“秦司令,今日的药,方才也一并帮你注射了,我已经尽了身为一个医生的责任,还请不要让我为难。”
秦一夫伸出了那只鸟爪般瘦棱的右手,两个眼袋乌黑地浮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他就那样死死地拽着诒云:“苏小姐,救救我!救救我!”
这话里是不甘、是怕死、是恐惧、是彷徨。诒云自然晓得,秦一夫此时此刻已经意识到死亡的威胁了。她到底不确定日本人到底是用了多少剂量,如今也没有仪器可以替他做全面的检查,一切斗不过是她依照秦一夫的情况斟酌用药的。
“咣当”一声,诒云置于袖中的那块青玉朱雀纹玉佩却突然掉落在了黄花梨木的地板上。昏暗的灯光映照在玉佩上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淡光。
秦一夫顺着声响望去,原本毫无生机的细缝中,忽而像是受了一惊。而后眼睛就慢慢的睁大,直到瞳仁睁得有铜铃一般大小,他就愣愣的盯着诒云将那块玉佩拾起,放入袖中。
那上头的纹路、式样……
秦一夫暮然眼睛紧闭着,下塌的嘴巴,一张一翕在抖动,他张着空洞失神的眼睛,楞楞地望着诒云,脸上的肌肉已经紧紧的绷住了。甚至因为太过紧张,那五官看着都跟着扭曲成了一团,看着十分的骇人。
“造孽啊……”秦一夫彻底闭上了眼睛,咂着嘴巴直摇头。
诒云自然不晓得秦一夫此时心下所想,不过是以为他神经太过紧绷,乃至于一时有些崩溃了。她拎起了药箱,踱步到了门口:“秦司令,我想,你还是事先安排下后事的比较好。”
秦一夫顿了一下,声音微微颤抖着:“苏小姐……敢问,你母亲可是姓贾?夙州贾氏?”
他说到这里就噎住了,难道这世间的一切,真的就是因果循环的报应么?
诒云顿感诧异,秦一夫是怎么知道她母亲的名讳与本家的?说起来,她母亲虽然嫁给苏兆楹多年,可是一贯都是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讳,更不用提来历了。秦一夫晓得她父亲是苏兆楹,这并未有什么稀奇,可是他竟然晓得母亲的事情,却到底是不平常了。
虽然诒云心下有这番思虑,可是这到底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因而无论这一刻她心下有什么疑问,还是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秦司令,你好好养着一口气吧,别耗得太快了。”
秦一夫原本颤抖的声音,莫名的多了几分凄厉来:“苏小姐!你且听我说几句便好。”
诒云手上捏着医药箱的手暗暗收紧,她停住了步子,却并没有回头。
“一连三夜了,苏小姐……”秦一夫闭着眼睛,喃喃着:“我都梦见大帅,他站在那些牡丹花里头,拥着他挚爱的女人,直向我招手喊道‘一夫,一夫,快去拿件披风来给夫人披上,起风了。’”
诒云低低的应了一声:“秦司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是病得有些疲累了,所以梦境也多,倒是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苏小姐,你且听我把话给说完吧。”秦一夫说话的时候,嗓音凄厉的好似被人踩着手似得:“前几日,恰是张帅的忌日,我正病得发昏,连去北地帅府门前给他老人家上柱香都没有。我就叫人烧了两个纸扎的听差,给他老人家在那边使用。可是我心里一直没有过意的去,我总觉得,是我的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