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俞青箩以为还睡在她在申城的公寓里,蜷卧在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Chanel香水的幽香。
“用水时间又缩短了!”老妈子端着杏仁露进来,不停的嘀咕:“这可真是要人老命了,这一个礼拜只开放四个钟的水,这种日子还能熬得过去吗。诶,我说小姐,你倒是心定,坐得住呢。”
俞青箩松了松眼皮,木然地靠在靠背上,这是她到北地以后,这里三十年来,首次大旱。报纸上说,虽然是冬季,可是已经三个月没有半滴雨水和雪了,天天的日头,天天干燥的风,吹得人的嘴唇都开裂了。
明明是冬日,可是据说,这气温明天还要攀升到夏日的温度,这可不是天有异像么?
俞青箩端起杏仁露,喝了一口,还是觉得嗓子疼。广播里那个女广播员真会饶舌,天天用着她那平淡单调的声音报着明日天晴。
北地这几十年一遇的灾荒,好似这广播员也毫无关系似得。
这是近年北地最严重的灾情,简直变成了水荒。百万居民面临缺水危机,就连日本驻扎在这儿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一座城没了水,那么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老妈子禁不住眉头一皱,嚷嚷道:“外头整天说要节约用水,节约用水。可是,小姐,我们总得要水淘米煮饭呀!七楼那个死婆娘整天鬼哭神嚎,说什么修修阴功,楼下不要放水喽,我们干死啦。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难道不要吃饭了么?小姐,天不开眼有什么办法?嗯,北地快要干掉了!”
北地天蓝得那么好看,到处都是满盈盈的样子,清冽得像长白山上的天池水,俞青箩望着窗外,不由得想着。
夜里,隐隐约约的,俞青箩一直听到一阵松,一阵紧,总是川流不断的人声、车声。还有金属敲击的乐声,在她神智渐渐清醒的当儿,这阵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头,从窗下翻卷进来,俞青箩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渗,动弹不得。
她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自从玉置下久被日本人抓了回去,音讯全无以后,她整个人就是这样生死不知的状态了。
一个逃跑的医生,如果被日本人抓回了军营去,还能有什么后果呢?想要活命,那恐怕是奢望了,就是佛祖显灵也怕是救不得他了。
玉置下久是剖腹自杀?还是被一枪打死?这个问题总是会环绕在俞青箩的脑子里。她还没有带着孩子同他一起回他的家乡秋田呢,可是往后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
孩子,但凡俞青箩又想起肚子里那个成了形,早就快出生的孩子,被日本人活活催生出,当着她的面打死以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世间的人了。她是鬼,含着恨的鬼,巴不得日本人也直接把她一枪打死得了。
可是日本人偏偏没要了她的命,还把她送进了营地,在一众日本人身下经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折磨。那一队日本人,后来被紧急调离了营地,她被抛弃在了城口的下水道外,意外的活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些片段,俞青箩觉得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摊在床上,全切断了一般,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
这个时候,俯卧在她身旁的男人,一只手揽在她的身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对面夜来香茶楼的霓虹灯像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阁楼里来,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着微微的汗光。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到俞青箩的腮上。她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带着大烟浓郁的味道,她真是厌恶极了,却无处可躲。
“豆汁儿!豆汁儿!”窗外不断传来小贩叫喊的声音。楼下夜游的日本人,脚上的木屐劈劈啪啪,像串震耳欲聋的鞭炮。
楼下还有几十处的麻雀牌馆子,东一家,西一家,爆出唏哩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着。夜来香二楼的舞厅正奏着配上爵士拍子的《夜申城》。
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
俞青箩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的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
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的机警,总是半开着,冷冷的盯着,然后讥诮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起了,俞小姐,你说我们像什么?是不是像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呢?呵,开心点,我的好乖乖。凭你费多大劲,想要躲,想要藏,那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乖乖,我们还是滚在一起吧!”
俞青箩目光黯然的垂下了头,眼中早已满是泪水。
囚犯么?她倒宁可是个死囚,亦或者这个男人忽而心血来潮开枪杀了她,也总好过她这样日日遭受着折磨,想死也死不掉。
这个男人就是一个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的徐徐喷着浓郁的大烟,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穴上。
他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发腻的很:“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我总要吃了你的。”
俞青箩侧过身去,冷笑了一声:“你怕是高兴的太早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身下有病的女人么?”
那男人阴霾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我已经百毒不侵了。你一个人住在这楼上,就不觉得冷清么?要么你搬过来,去我那里住罢。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你看看,可真是可怜呢,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么?”
俞青箩的额上,汗珠一点点的滴落下来,她咬着牙,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报应,俞青箩不止一次的想着……当初,她设计害死了顾倚红,现下所遭受的一切磨难,都是她的报应。
玉置下久,还有那个未能睁眼看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都是她的孽债,她换不清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