诒云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心下想,她这个孩子是彻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人要是染上了烟瘾,你就再不能把他当个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
她怎么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决心改过自新的呢?
诒云这时候只是听倬铭说了冰山一角,却还不知道,耕望为了抽烟,已经在外面借下了大笔的印子钱。
咣州城里,放印子钱的都雇有打手、结帮成伙的帮会头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都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牵连。
耕望敢借,是因为他坚信家里除了看得见的房地产之外,还有顾钧儒死前留下的金银财宝,只是伯娘一直藏着不肯用罢了,到万般无奈的时候,伯娘不可能见死不救。
退一步说,再不济,苏倬铭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总也会捞他一把的!
不久,果然为还不出印子钱,耕望被债主抓起来用绳子吊在梁上毒打。他拼命哭叫,一声声喊着:“伯娘!救救我!伯娘,你来救救我呀!”
诒云与倬铭闻讯赶到时,耕望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鼻孔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诒云伸手在耕望鼻子下一摸,以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当场昏倒过去。倬铭用凉水将她泼醒,告诉她说:“耕望那臭小子还没死,对方说拿了钱来,马上放人回家。”
诒云到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身边只剩下耕望这个唯一的孩子,她能够忍心见死不救吗?不要说家里最后还存得有一笔钱,就是一分钱没有,诒云扒自己的皮,卖自己的血,也要救了耕望再说。
苏倬铭和打手们商量了一番,要对方先把倬铭放下来。诒云就在耕望耳边说:“你千万要挺住,我拿了钱就带你回家,送你去医院。”
耕望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倬铭怕对方动手,真要把耕望给打死了,只得留下来,与对方老大周旋着。到底是碍着倬铭的长官身份,这帮人,倒是也算是进退有度,说话的口气也跟着软了下来。
诒云回到家中就翻找着从前钧儒留下的金条,那是她最后的指望了。一个丫鬟正好从偏屋出门倒水,一眼看见大门口站着的诒云,脸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
诒云心中犯疑,马上冲过去堵住丫鬟,一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丫鬟慌忙摆手,又指着偏屋示意请她进去。诒云因为着急,又见家里丫鬟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没有多少好气,脚步子踩得很重。
丫鬟跟着进屋,二话不说,竟咚地往诒云跟前一跪。诒云吓一大跳,低头说:“你这是干什么?”
说话间,诒云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也不由得乱跳起来。
丫鬟跪着不肯起身,头低着不看诒云,只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长官!”
诒云急道:“到底什么事,你也要先说了让我知道啊!”
丫鬟仰起脸来,眼泪一下就跟着落了下来:“我晓得,太太近日缺钱,怕是要找偏厢藏着的那一匣金条,可是早就被耕望少爷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和长官,我天天指望少爷能够还回来!”
诒云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子发软,手脚发颤,忙忙地就近拖张凳子坐了,才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耕望怎么就能知道偏厢藏了金子呢?”
丫鬟就把先前,耕望硬逼着她说出苏家藏钱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她颤巍巍地起身,从椅垫下取出一张耕望写的借条,拿给诒云看。
诒云看完纸条,又折好了还给丫鬟,一句话不说。
丫鬟呢喃道:“这些日子,我都躲着不敢上太太和长官的门伺候,实在是没脸见你们。受我我……偏偏拿走金条的还是耕望少爷,我没能守住……”
诒云轻声说:“他是我的孩子。”
丫鬟转过身子给诒云看:“太太,你看看我的背,没几个月的功夫,驼成了什么样子?我心里难过啊!一百两黄金啊,这包袱太重了啊,我不止一次想死了算了!夜里想起来,我都睡不着觉……”
诒云叹口气:“我能懂,也怪不得你。”
丫鬟苦笑笑:“几回都想死,又终究没死。太太你不会笑我吧?我是想,死了到阴间可怎么去回长官的话?金子是从我手上借出去的,这辈子我能要就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当牛做马也要挣出钱来还你。”
这丫鬟是从前跟着倬铭一路伺候过来的,诒云自然不想多为难她。这些年,她不在倬铭身边,都是这丫鬟照料着。若是责难了她,将来还有谁能照顾铭弟呢?
可是当这丫鬟把自己的卖身契拿出来的时候,诒云的手猛一抖,却见她把自己卖给了另一户人家做粗使。
诒云触电般缩回去:“不不,我不能要你卖了自个的钱。”
丫鬟急出一头汗来,说:“太太不肯要,就是拿刀子挖我的心了!太太的脾气我能不知道?不是山穷水尽难到极处,您不会想到取这笔钱用的。太太你收下了吧,只当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活着比死还难受。”
诒云眼圈红红地拿起布包,说:“耕望的一条命,是你给的。别的我不多说了。”她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丫鬟住的那间阴暗潮湿的偏屋。
钱送到耕望的债主那里,带本带利一算,结果还差着一小半。经诒云苦苦哀求,又有倬铭作保,写了借据,捺了手印,对方才答应放耕望一马,让诒云先带人回家,筹到款子立刻送去。
诒云心里是真恨啊!一辈子在人面前要强,到临了身边只剩下耕望这一个不成器的孩子。有时候心里想得燥热起来,真是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心都有。
人死了万事皆空,以后耕望死也好活也好,把这个家糟蹋干净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也是诒云寿数未尽,有一回她已经闭着眼睛吞下一包老鼠药,却不料被倬铭发现了,连忙送到了教会的医院里。灌药催吐好一番折腾,诒云的命又被救了回来。
至此,诒云才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却原来人也不是想死就能死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