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港岛过来的客轮在水面上笨拙地转了个身子,慢慢靠上码头。船尾搅起的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系缆绳,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乱之后,轮船甲板上的铁栅栏打开来了,拥挤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鸭子,手忙脚乱、前拥后挤、呼儿唤女地冲过踏板。
一霎时,粤语话,沪语,崇城话,北城话,沸沸扬扬地混杂一片,声高声低,此起彼伏,码头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
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申城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码头,又潮水一样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男的高高个子,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穿白色棉麻西装,皮肤白净,鼻梁高挺,唯一双眼皮略显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转得过于灵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对这双眼睛是极其不能放心的。
他胳膊上挎着的女人不过二十出头,波浪形的长发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肤是港岛女人特有的那种透明的苍白,尖俏俏的瓜子脸,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长出一颗黑痣。
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许多生动,使人睁眼闭眼总觉这颗黑痣在不远处活泼泼地跳舞。
男人便是多年前带着广末幸子出走的任知拂。女人叫楚楚,是他新勾上手的姘头。
这几年,任知府在申城租界里东混西混,最后没了门路,就去了港岛,投靠在杜老板弟子的门下,小打小闹地贩几包烟土,没发什么大财,世面是经见过不少,自觉今非昔比,遂有了来咣州显摆一番的意思。
自古以来中国男人的心里脱不开一个“衣锦还乡”的情结,凡在外面发财发迹的,山高路远总要回乡一趟,否则死不瞑目。
任知拂同样如此,他得让自己父亲还有从前的旧相识看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也要看看他的洋场派头,他的申城女人,要不然这几年在外面混得有什么意思?
任知拂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着千娇百媚的楚楚,心情很好地走在咣州古旧的青石街道上。
他去了父亲所在的官署附近,第一个碰上的是苏倬铭,这使任知拂略微有点遗憾。
按他的心意,最好马上碰见父亲任鹤,或者他的任何一个亲眷,潜意识里他们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对象。
苏倬铭站在官署门口,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对时髦的港岛人。任知拂想的是,或许他们也没见过几面,这个苏倬铭或许认不出他来了。
况且他走了这么久,如今回来,能认识他的又有几个?
任知拂停下来,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搁在胸口,对苏倬铭微微点一点头,说一声:“不认识了?”
倬铭惊讶地抬了头,盯住他好一番打量,“你是……”
“任知拂。”知拂眉毛一扬,仿佛很随意地说出这三个字。说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拍一拍楚楚的手背,转身就走。
他能感觉到背后苏倬铭的吃惊。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咣州城里会流传开任家二公子突然出现的消息。
倬铭诧异的是,好几年前,任知拂在租界公开沦为日本人的笔杆子,为日本人写了不少赞歌。因而,任鹤断然是不肯认下这个儿子的。
后来任知拂找来了任家老太太做保,想要任鹤将他认回去。可是任鹤脾气硬,这会坐到咣州的位置上,正是被蔡贤猜忌的时候,哪里还敢叫这么一个混账儿子回来?
因而,苏倬铭当初算是亲眼看着任知拂被打出去的。他倒是以为任知拂这样的人,离开了家里庇佑,怕是也活不下去的。哪里晓得,如今倒还有些人模狗样的了。
任知拂当年大闹过咣州,因而守门的人倒是还识得他,知道是司令公子,不敢得罪,因而也便由着他进去。
进了官署,任知拂就带着楚楚往二楼的办公室去。
楼梯上就看见办公室的门缝里有一个瘦成干虾模样的老头儿弓腰曲背地趴在桌案上,一边听旁边的副官说话,一边往纸上写。
他长着一双跟任知拂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因为低着头,下垂的眼皮几乎遮盖了整个眼睑,越发地显出老相。
抓笔的那只手活像个鸡爪,指骨细长,带点痉挛地弯曲着。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黄又细,将他原本瘦长的脸无限制地延伸下去,远看简直就有点怪模怪样。
楚楚不耐烦地扭一扭身子,任知拂小声说:“那是我父亲。”
楚楚“啊”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这就是你哪个威风八面的将军父亲啊?”
任知拂扑哧一笑,在楚楚胳膊上用劲捏了一把。楚楚夸张地叫起来,像被蜜蜂蜇了一样甩着手臂,引得楼下卫兵好奇地看她。
任知拂丢下楚楚,自己朝那办公室走过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父亲当时站在官邸门前驱赶他的样子。
年轻的任知拂在那一刻委实感觉到狼狈,因此他在心里整整把父亲和苏倬铭这些看笑话的人恨了十年。
任知拂悄无声息的进了门,站在桌案前,曲起中指,用关节处轻轻敲一敲桌面。
任鹤这一封信正写到收尾处,见有人敲桌子,以为有什么要事,头也不抬地说道:“等一等再报。”
任知拂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是卫兵吗?”
任鹤这才一怔,停了笔,用劲抬起耷拉的眼皮。任鹤还不糊涂,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团墨汁浓浓地滴下来,在刚刚写完的信纸上涸出一块污迹。旁边的副官一看,急忙要去再找新的纸张过来。
任知拂很派头地扔出两张票子,叫副官另找人写去。
任鹤怨他胡闹,急忙将那信龙飞凤舞重抄一遍,写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给副官,这才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