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干部笑道:“就吃凉的也行,不用蒸了。”
舒望哪里肯,也便自顾着系了围裙就进厨房去了:“我很快的啊,阿慧,你先招呼客人用水呀。”
阿慧殷勤地拿了热水壶过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热水的热气袅袅飘着,英杰望着杯底,多少还有黄沙的痕迹。
不过也没法子,到底是条件有限。在这里,但凡要喝一杯干净的水,怕也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个时候,英杰就瞥到,墙上挂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照片的右下角写着“申城照相馆”的字迹。
他微微愣了愣,那是他养父母拍婚纱照的地方,心下不由得暗暗起了一丝情绪。
阿慧见他望的出神,便道:“那是从前的老照片了,是在申城拍的呢。”
英杰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恩,难怪呢,看着别致。”
阿慧微微笑了笑:“这家照相馆,可有名了,是个俄国人开的呢。那照相技术也是好,听母亲说,从前申城的人家,但凡结婚能去那里拍照,也是极有脸面的一件事情了。”
舒望拿了一箩筐的枣子出来,放到炕上笑道:“都是自家种的,快尝尝。”
她旋即看到了英杰注视的目光,在盯着墙上的那张结婚照看着,似是喃喃道:“当年日本人打进申城,这公馆里的好些东西,主人都来不及收拾呢。城内那几仗,我都看在眼里呢,可是惨烈。当时,这整个申军就打的没剩下几个人了。”
英杰捧起了那杯带着黄沙的热水,抿了一口,而后发干的喉咙好似略略纾解了一些。几个干部在那里帮舒望挑着豆子里的砂石,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
英杰不禁开口道:“是了,那场仗,我也是听说过呢,这死的人,说是都堆积成山了。”
舒望对着围裙揩了揩手:“申城当时好歹还有个租界,多少还有个庇护的地方。更惨的,是在楠城呢。我的许多亲眷,可都在那儿住着呢……最后呀……”
显然舒望并未料到今日会提起这些,说着说着,眼眶一下就红了。
阿慧忙递了帕子过来:“母亲……可都过去了……”
舒望叹了口气:“所以世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呀……从前的日子,那才是真的难捱。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好在,这日本人终于被打跑了,总算是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英杰宽慰道:“伯母说的极是,我的母亲也常说,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舒望揩了揩眼角:“说起来,民国二十多年的时候,我的母亲倒是在申城的顾公馆做工的。那可是申城有名的大帅别馆,那一家有位少帅夫人,姓苏,乃是一位极为清秀的小姐呢。人也很是心善,待我母亲与一众做活的人一贯不错的。就是后来,打仗了,她人也便跟着失踪了,倒是叫我母亲念了一辈子呢。”
舒望边说,边从炕上的一堆针线里头,取了一张照片出来,指着上头的人对英杰念叨道:“瞧瞧,这眉眼,这气质,那也不是寻常人家。”
英杰接过相片,那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身月白的湘妃扣旗袍,恬淡地笑着。那样子,仿佛是枝上一朵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
是了,这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养母,苏诒云。
英杰不禁哑然道:“敢问,伯母您母亲名讳是?”
舒望摆了摆手:“我的母亲实则是没有名字的,不过从前总在有钱人家里头做工,那便起了个‘阿嫂’的称谓,也便是为着唤起来方便罢了。”
听着“阿嫂”两个字,英杰便愈加笃定了,这阿慧的外婆,便是从前在养母身边伺候的粗使了。
说起来,这些年年纪渐长,诒云倒是也时常念起她们过的,只是苦于这战时通讯中断,也便失去了联络。
舒望望着诒云的相片,继续道:“母亲去世前,倒是特意要我带她回到那房子里去瞧了一眼。眼望着那李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一双眼睛的眼泪就没听过。从前,说是那位少奶奶,在那里种了一些菜。不过呢,因为无人治理的缘故,菜畦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还是带刺的蒺藜。母亲原来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后来藤蔓重了,早就将架压倒了,它便在乱草和蒺藜里开花,竟然还结满了粒粒的豆荚。母亲就笃定说,这豆荚随人,是有命根的,少奶奶一定还活着,只不过在她看不到的一个地方罢了。”
英杰听了,心下动容,不禁起了身来:“伯母……”
舒望抱歉的笑了笑:“瞧瞧,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一样,也变得爱唠叨了。我这就去把馍馍拿出来啊。”
这个时候,舒望就去了灶上,把方才蒸好的馍馍一应拿到了炕上,忙招呼着几个干部也一道来吃口热的。
舒望给英杰递了双筷子,又对阿慧道:“去拿碟酱萝卜来。”
阿慧便下了炕头,去灶上拿了罐酱萝卜。这都是舒望自己腌制的,味道很是生脆,十分的开胃。
见着身旁的人都在嚼着馍馍,英杰也便咬了一口,略微有些硬。
这个时候就听着舒望又问了句:“到底是城里生活的,突然来了西北乡下,不习惯吧?”
英杰笑了笑:“没有的事情,年轻人吃些苦,倒是没有什么。”
几个年轻干部一听,都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呀,这精神气,搁哪儿都是能是顶梁柱。”
舒望笑了笑:“你们对付着吃了这一顿,一会再给你们下些面条。”
阿慧忙摆手道:“母亲,不用了,一会吃完就得带顾同志走了,不然基地里的同志要等急了。”
舒望一听,轻叹了一声:“一会你再带一罐酱萝卜,给你父亲吃的。他这怕是连块萝卜都顾不上啃了。”
那馍馍虽然是蒸过的,实则里头还夹了沙子,因而英杰咬起来,整个嘴里头就很难下咽。
倒是阿慧眼尖,一下就发现缘君的异常,好似脖子里有东西卡住似得,便忙递了水过去,“快喝口水罢,不然气都提不上来了。”
英杰接过水,侧过身去,吞了几口水,这才算缓了口气过来。
几个干部到院子里头,又帮着舒望劈了柴火,这才一干人等重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