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华苓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秦月生。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宋华苓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够。
难道木村泽人每一次要见秦月生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想及此处,宋华苓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秦月生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大哥那样威严谨慎的,有顾司令那样英武持重的,也有像戴廷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秦月生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
而秦月生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宋华苓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是真的爱上了秦月生么?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
眼前的新闻稿模糊一团,宋华苓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宋华苓又去看秦月生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二姐静之,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秦月生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宋华苓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
宋华苓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宋华苓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宋华苓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戏园子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木村泽人的军车。
于是,她又一次看见秦月生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木村泽人身边。
也就在这时,宋华苓清清楚楚看见木村泽人侧过脸去,对秦月生说了一句什么。秦月生不知怎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木村泽仁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秦月生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
宋华苓清清楚楚的看到,秦月生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是想要避开木村泽人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宋华苓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宋华苓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秦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路上,宋华苓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木村泽仁的身边看见他?他跟木村泽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难道秦月生有把柄抓在木村的手上?木村毒打他了?折磨他了?
十八岁的宋华苓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秦月生难过,为他每次从木村泽仁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
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叹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
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宋华苓下定决心再访秦月生。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宋华苓,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秦先生?
宋华苓低声说是。
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秦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宋华苓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
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宋华苓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
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宋华苓先上阁楼,走到秦月生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宋华苓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
她的心猛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宋华苓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秦月生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宋华苓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
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宋华苓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
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
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宋华苓突然意识到有些失态,忙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秦月生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糊里糊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秦月生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
宋华苓生怕唐突了,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宋华苓到底机敏,很快看出来了,秦月生演练的新戏是《游园惊梦》。秦月生扮的是杜丽娘,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柳梦梅。
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宋华苓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