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座位靠窗口的宋华苓闲来无事时,就笃笃悠悠看窗外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们从日本人院子里出来时,或慌张或得意或匆忙或气恼的脸色,心里颇觉有趣。
进报馆之前她曾想过,若是要她写些吹捧日本人和日军战绩的文章,她一定不写,或者故意写得一塌糊涂叫报纸没法用。
结果她完全多虑了,报社主编分派她做的事情不过是采写一些崇城本地的地方新闻,一些婚丧喜事啦,奇闻逸谈啦,某某人留洋归来某某戏班子开演新戏啦,几十个字凑成豆腐块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边,也叫“花边新闻”,是报纸上可有可无的点缀。
一天她坐着写稿时,忽然听见墙外日本人的院子里传出异样的动静。先是有人大声地咆哮,其声如雷,轰隆隆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且长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见此人底气之足。
可惜吼的是日语,以宋华苓在中学里被逼着学的那点日语单词,没法听懂。接着,院子里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脚步声,有“哈依哈依”的应答声,有狗吠,夹杂着瓷器之类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声。
报馆同仁们一齐停下笔,侧耳倾听后院的嘈杂。专门负责日军前后方战场战事报道的王眼镜问大家:“你们知道附近成市碉堡被烧的事吗?”大家摇头。
王眼镜肯定说:“木村泽人一定为这事发火,听说最近冒出了一批人,领头的将官身份不明,但是可能打,把日本人教训的够呛。”
报馆主笔李先生就叹口气:“又轮到秦月生遭殃了。”
话音刚落,前后院之间的门“吱呀”地一开,杂役阿三跌跌冲冲跑出门来,从报馆窗前过去,转眼消失在大门外。
说话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神色间都有点复杂:暧昧、不屑、怜悯、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过一刻钟时间,阿三转了回来,后面跟着又一个人。宋华苓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忽然跳得厉害。
原来同事们口中的秦月生,就是她在木村泽人那里见到的美目白面的年轻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低垂了头,无声无息从报馆的窗前走过去。
他走路的步态十分独特,上身不动,脚步细碎而轻盈,远看像是小船从水面悠悠飘过去似的。他那件淡蓝色长衫的一角随脚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动,很像掀开来的船的风帆。
他的体态、神情、走路的步伐,整个儿构成一种无声的语言,似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这一刻,宋华苓已经毫无因由地为他深深感动。她心里有一种节奏,一种韵律,默默地随着他的脚步而起落。
她喜欢他那种弱柳扶风的独特气质,跟大部分叱咤风云的男人不同,他身上传达出来的是孤寂和忧郁之类的病态的美感,有着特殊心性的宋华苓很容易对这种感觉着迷。
在秦月生一声不响穿过天井的短短的时间里,宋华苓的目光变成了鱼胶,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着阿三跨进通后院的门,那门又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宋华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回头问李先生:“他是谁?”
李先生答:“秦月生吗?是个戏子。演男旦的。”
戏子,戏子。宋华苓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这两个字。
侧耳再听,后院里不再有什么叫人心凉肉跳的响动了,一切归于沉寂,像鱼滑进了水。办公室里的同仁开始低头写稿看稿,一片纸张翻动时的哗啦哗啦声。
宋华苓觉得纸张翻动的声音里似乎掩盖着罪恶,她忍不住自言自语:“日本人要他去干什么?”
才说完这话,王眼镜“嗤”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声。大家便都不抬头,装没听见。
聪明的宋华苓知道是自己不该问这话,她跟着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约莫半小时之后,院门一响,阿三把秦月生扶出来了。宋华苓的惊叫已经冲到喉咙口,她飞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看见秦月生明显地变成了跛子,十分艰难地叉开双腿走路,不能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上。
他那长衫一角不再生动地起落飘拂,却是软塌塌裹卷在双腿之间,比它的主人更加窘迫无奈。
走过报馆窗口,宋华苓急切地期待他能察觉她的关注,因而稍稍地转过脸来,让她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
但是他却更低地把头垂了下去。
他到底怎么了?宋华苓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日本人对他做了些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为什么不说?不叫?不反抗?
宋华苓想着,下意识地将手中当天刚出的《崇城报》一条一条撕成了碎片。撕纸的声音干涩单调,在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非常刺耳,宋华苓却毫无察觉。
几天之后,李先生给了宋华苓两张茶园的戏票,说是赵家班子新近上演全本《玉堂春》,要宋华苓去看过之后替报馆写一篇戏评。
宋华苓回来告诉姐姐静之,要静之陪她一起去。静之起先有些犹豫,她对戏园子到底不是很感兴趣,只是架不住三妹央求,最后只得应下。
宋静之照从前出门的习惯,从箱子底下翻出轻易不穿的衣服,拿水喷了,细细地熨过,又用梳子沾着泡粘的刨花水梳头,上上下下都弄得服服帖帖,规规整整。
宋华苓则坐在旁边,从镜子里看着二姐梳头。宋静之的一头青丝细软柔顺,在黄杨木的梳齿间发出嘶啦啦的轻响。
宋华苓开始出神,想着赵家班子的男旦秦月生在戏中会有怎样的扮相,他也会拥有一头像二姐这样的秀发吗?
宋静之转过身来,催促宋华苓去换件衣裳。宋华苓嘴里嗯嗯啊啊,欲起身又不起身。
因为有二姐同去,宋华苓就雇了黄包车,车子一直把她们拉到戏园子进门处。宋华苓与二姐静之下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她刚抬头看,一辆日本人的军车已经风驰电掣冲了过来,路两边行人闪避不迭。
车子离宋华苓不远“吱”地刹住,车门打开,走下来矮矮胖胖的木村泽人。他穿一身咖啡色中式对襟绸衣,戴金丝边眼镜,胸前衣袋里拖出来一根粗粗的怀表金链。
他挺胸昂头走进戏园子大门,对旁边愕然站立的宋华苓和宋静之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