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诒云,琦君的自天而降让她喜不自胜。从琦君病好之后回到部队,诒云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她。
孩子两个,个个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诒云看见她,岂有看见了不喜欢的!
诒云托着琦君的脸细细端详,连声抱怨她没有长胖,又说怎么不见一点血色,因而想到队伍上一定是日子很苦,忙忙地就叫毕妈,让她把家里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做出来让琦君打个牙祭。
琦君饭还没有吃到嘴里,宋华苓无巧不巧在这时候来寻诒云倾诉。
此时的宋华苓正是从木村泽人那里听到了日军就要出城作战的消息,准备回家写成情报,交给顾家的车夫,再由车夫转交给戴廷。
宋华苓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答应了戴廷的事,她无论如何总要办成一两件才得安心。
因为城里和乡下消息隔绝,琦君是刚刚知道宋华苓在《崇城报》当了记者。宋华苓自然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本该在队伍里的琦君。
俩人乍一见面,双双都有种陌生感。琦君在部队上听说过崇城里有这么一份报纸,知道这是在日伪政权操纵下的宣传工具,宋华苓如今居然为这样的报纸做事,在琦君看来根本就是堕落和叛变。
而宋华苓的不安出自她的心虚,她时时刻刻担心周围人知道了她和木村泽人的关系,一旦知道以后将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这样,当琦君突然之间出现在这里时,宋华苓本能地觉得紧张。
琦君叫住她说:“宋华苓,你当记者可以,只是千万留神脚跟子站在哪边。日本人大势已去,你得想到将来别人会怎么看你。”
华苓淡淡地一笑:“我这样的人会有将来?琦君姐姐,你多虑了。”
琦君乍听此话未免吃惊,她感觉宋华苓的神情里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她望着宋华苓逃一样离开的背影,问母亲,她这是怎么了,宋华苓是不是有什么心思,要不然,好好怎么出现在自己家里。
诒云就叹着气说:“谁知道她呢?我听廷秋讲,她这些日子,这一向都是这样,早上门声不响地出门上班,晚上门声不响地回去。华苓这孩子,嘴又紧,心思又密,什么风都不往她自个家里透,倒是偶尔还会与我说几句,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呢。”
琦君想了想,吃了几口饭,干脆去了宋家,找宋华苓说说话去。
琦君到宋家的时候,宋廷秋也十分意外,不过还是把她让进了宋华苓的房间。琦君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宋华苓已经利索地画好了一张日伪部队行军路线图,匆匆忙忙在图上标出“蓉桥”“老河滩”等等地点。
琦君匆匆一瞥之下,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
宋华苓并不想隐瞒琦君,边把纸条折叠成小块,边告诉琦君:“这是之前戴廷托我给他搞的情报。”
琦君闻言大惊,马上就说:“你是怎么得到这情报的?”
宋华苓说:“木村泽人的办公室就在报馆后面……总而言之,这是我得到的情报。我想你与戴廷是一体的,给你与给他都是一样的。”
琦君细细斟酌了一番,就问宋华苓,是不是也要加入她们的队伍里来。
宋华苓心下挂念着秦月生,不过淡淡笑了笑,“我自有自己的事情想做,算我心性小了。”
琦君愕然:“那你还能当报社记者?记者不是一向最有理想的么?”
宋华苓淡淡一笑:“我不过写点崇城当地的社会新闻,琦君姐姐,你千万别把我看得高了。再说,大是大非上,我拎的清,这也便够了。特别这次情报是戴廷先来要的,我不能失信于他。下回你若是亲自想要,我也会尽量替你弄。”
宋华苓边说话,边走到床后换衣服,准备出门。
趁这当口,琦君飞快地拿过纸条,拆开来看了一遍。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她不能坐失这个良机,要赶紧把情报送回去给戴廷。
琦君匆匆出去找到宋廷秋,推说自己有急事,要赶回部队去。宋廷秋正在书房里看书,见琦君冷不丁要走,就问了一声,“你跟你母亲说过了么?你要回部队的事情。”
琦君笑着摇了摇头,“麻烦宋叔叔帮我说一声吧。”
她说着着,扭头就出了宋家的门。宋廷秋望着她的背影,想着,诒云要是知道这个女儿又不辞而别,心里头还指不准怎么失落呢。
晚上,秦月生在戏班子化妆间里接到看门人老王送来的一封信。当时化妆间里闹哄哄全都是等着上戏的角儿们,勾脸谱的,戴头套的,扎绑腿的,紧腰带的,一个个忙得火烧眉毛。
秦月生正在对着镜子描口红,不在意地问老王一声:“谁的信?”
老王凑近他:“宋小姐的。”
秦月生身子僵了一僵,描口红的笔在半空里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头,眼睛望着老王:“她来了?”
老王说:“来了。”
眼见着老王的嘴张了几张,欲说还休的模样。秦月生察觉到了,就问他:“出什么事了吗?”老王慌忙摇头,一迭声地叫他看信。
秦月生打开信封,用拇指和中指拈出信来,轻轻一抖,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祝贺你,你自由了,苦难已经不再属于你,专心演你的戏,等待我们双飞双栖的时刻。
秦月生看了觉得一头雾水,有点不解其意。他又看了一遍,抬眼四顾,见无人注意他手里的信纸,赶紧叠起来,放进贴身衣袋里。
他想宋小姐真是个怪怪的女孩子,写封信都不想把意思说得明白。
秦月生装扮完毕,喝一口茶含在口中,离开化妆间,到侧幕边候场。他知道宋华苓此时一定坐在场中,他感觉自己闻到了她身上茉莉花的香味。
执事的匆匆向秦月生走过来,招呼他上场。他站起身,缓缓咽下口中的茶水,面朝着台侧墙壁,亮开嗓子叫一声板。
弧形的砖墙顷刻间将他柔美脆亮的嗓声传出老远,场上场下摹然一片安静。竹板声中,秦月生长袖飘飘,衣袂翻飞,袅袅婷婷碎步上场。